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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今天是普通的一天,晴朗,没有残雪、雨雾或者霾。节日结束,天染着平静的蓝,一点平铺直叙的云彩缓缓流动,地上车流被晒融了,也跟着慢慢淌起来。人们上班、上学,走在普普通通的道路上。芸芸如蚂蚁,或许有蚂蚁和我一样,带着节日后的宿醉和懊恼。洁白的病房静谧无声,弗栗多守着师弟睡着的面孔。短短的1小时,他第三次想起忉利天,他忍不住把帝释天细碎的额发拨开——帝释天蹙眉的表情和他很像——每当他极力掩饰又掩饰不了心事的时候,就会露出这种湿润的,冬日的龙坠河一般宁静又闪烁的表情。 没人能在炽烈的瞩目下安然入睡。 帝释天睁眼就捉到了弗栗多仓皇飞走的目光。“师兄?”他把情感的饥渴解读成了另外一种,半睁着眼睛问:“你是不是饿了?” 感受上的敏感或许是释迦提桓家祖传特点,但,情感上的迟钝同样也是。 他不可能这么迟钝! 阿特洛波斯有点难以置信。 律师一条条宣读完阿特拉斯遗产处理条款,忉利天带头同意,如同被驯服的盖印机器。没人再有异议。这笔慷慨又及时的资金不仅可以让赫尔墨斯绝处逢生,甚至能助他东山再起。她盯着被赫尔墨斯扣住手腕的忉利天,企图从他脸上找到一点点被胁迫,或者暗渡陈仓的蛛丝马迹,但是,没有,没有……除了被掌掴后的红印她一无所获。那我们将近两年的筹划,自己将近半生的隐忍,都成了笑话?赫尔墨斯得意得刺眼,灯光照得下任家主脸膛红得发亮。他忘乎所以地牵住战利品,忉利天的手响亮地亲了一下——赤裸的jian情让人侧目。几个老人扭头,看不下这光天化日下的伤风败俗之举,其中一个和阿特洛波斯对上眼,意味深长挑挑眉毛。 女公子没回应八卦,break时间,侍者送上咖啡,她顺手接过。这漂亮的金发姑娘不像专业的侍女,战战兢兢,穿着不合身的大风衣,送咖啡的姿势业余到近乎粗鲁。阿特洛波斯不得不托住瓷盘稳住它——一个质感不属于陶瓷的东西落在她手心。她不是间谍,并不擅长处理这种情况。此时忉利天恰好说了点什么,赫尔墨斯揽住他肩膀哈哈大笑起来。看见弟弟捏住服丧期的遗孀细巧的下巴,阿特洛波斯泛起生理性的恶心,转身去了卫生间。一路都有人“护送”,她坐在马桶上打开暗号字条:“fellow me β受体阻断剂”。 她Google了下,后者是一种心脏病处方药,对某些并发症患者禁用的类型。 忉利天的电话打不通,语音提示已关机。看帝释天咕咕哝哝焦灼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弗栗多艰难吞咽了一下,对着相似的绿眼睛实在很难开口。他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帝释天,而且,要告诉他什么呢?忉利天没有去琉璃岛,他一直在善见城,对,在我家里,甚至,大部分时候,在我床上;我和你哥哥比你能想象的更熟悉,是的,我们上床了;不不,我们是认真地在一起了,至少我是…… 没错,我爱他。 弗栗多眨眨眼,这个结论福灵心至,但他却几乎被说不出来的难过压垮。他看着扎在帝释天手背规律匀速的点滴,第四次想起消失的恋人,人生要能像医学一样清晰就好了。 “忉利天没有去琉璃岛,他一直在善见城。” 他尽量不带情绪,帝释天睁大眼睛。 “他一直在我家里,目的是躲博纳科家的人。具体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他们劫持你,应该是为了逼他出面。” 正在输液的病人直挺挺坐起来。 弗栗多拉住帝释天把他不自觉抬高的胳膊放下去:“放低,回血了。”帝释天反手捏住师兄手腕,目光灼灼几乎盯穿他疲惫的脸。透明的液体把鲜红的血液重新压回静脉,疑问在血管里沸腾:“那……哥哥现在?” “我也不知道。”弗栗多笑了一下,摇摇头。他又饿又累,空荡荡的胃慢慢绞紧,苦涩从喉咙泛到口腔: “他早上离开了,我也想知道他在哪里……” 太乱来了! 阿特洛波斯回座后远远看了一眼,忉利天在等着她,目光碰了一下就烫到般移开了。阿特洛波斯心砰砰跳,这种粗糙至极的信息传递,明目张胆的暗示,实在——太不谨慎,太不忉利天了!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变得如此鲁莽,“fellow me”,我该继续相信他吗?他之前的聪明能保下一步的成功?还是趁自己没暴露尽快倒戈?又或者,他还留着什么底牌?说到底自己对他并没有什么义务。阿特洛波斯环视四周,提前加冕的赫尔墨斯,见风使舵的5条老狐狸,宛如在巨兽山一样的尸体上啃噬的鬣狗。和这群红了眼的恶狗相比,这个外来的“礼物”单薄得像一堆白灰,一吹就散,又能有几分赢面? 她愿意赌,但不能输。 阿特洛波斯抬眼,重重放下的咖啡杯,和瓷盘清脆一撞。在忉利天颈窝一亲芳泽的赫尔墨斯抬起头,从那声撞击中分辨出了几分不爽。 “亲爱的jiejie?”无冕之王居高临下看她。 阿特洛波斯唾弃自己突然冒出来的侠义之心:“赫尔墨斯,闹了一个下午了。既然遗产分割的事情结束,也要让长老们回去休息了。” “你说的对……”赫尔墨斯笑道。 “没有结束。”忉利天突然开口。 所有眼睛都转过来看他。赫尔墨斯也吃一惊。忉利天的脸与他近在咫尺,自己掴出来的红印在脸颊上凝滞宛如胭脂。 忉利天不急着说话,垂着眼睛整理敞开的衣服领子,直到整个房间足够安静。 “既然是遗产分割,那自然还有一笔。” 阿特洛波斯瞬间明白了他的暗示——老博纳科的遗产——阿特拉斯的遗产和这个比起来不过是蝇头小利。 “难得今天人齐,我借此机会宣布,本人、忉利天·博纳科,自愿放弃并转让继承于前任家主、我的配偶博纳科先生之遗产。只有两个简单的条件——” 忉利天扶着茶碟,他的手不停颤抖,碟子和杯子发出窸窣的挣扎声。但无人在意青年掩饰不住的紧张,所有人都像被无形的手捏长了脖子,他们瞪着忉利天,紧紧看牢从他唇里吐出来的每个音节。 “第一,必须是博纳科家血缘亲族,不能是通过婚姻、继承,转让这些方式的后来加入者;”太诱人了,太美味了,恶狗红了眼,狼群流下口水,空中鼓噪着天文数字,成串的字母开始跳舞,群氓嗡嗡嗡嗡,金钱的芬芳满溢在剑拔弩张的算计里。整个家族直系旁系,包括自己和在座的长老们,虾虾米米沾上“血缘”二字的,多如过江之鲫。忉利天摘干净了自己,却掀开了掩住妖魔鬼怪的铁幕。巨大的利益才能煽动足够的混乱,而失智的混乱,最后带来毁灭还是生机?看着忉利天嘴角压不住的冷笑,阿特洛波斯突然汗毛倒竖,刚刚他的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兴奋——搏杀前的兴奋。鲸落一般的白灰腾空而降,纷纷扬扬,如密网覆住了巨兽的尸体。 “第二个条件,”世界安静了,声音很流畅,潺潺宛如泉水:“我深爱的丈夫博纳科先生,他去世后鄙人遭到了很强烈的怀疑,并经历了将近一年的调查。其中有一项重点调查就是关于博纳科先生心脏病恶化那天所服用的药物。 ” 赫尔墨斯嘴巴绷得笔直,几乎成了一条线。忉利天冲他笑笑:“那天的药当然——没有问题。这恰好也洗脱了鄙人的嫌疑。不过,法医们频频提起 ‘β受体阻断剂’类心脏病预防药物,若是长期误服此药,会诱发一些不可逆的身体伤害,甚至危害生命……*” *药物相关是情节需要胡乱发挥了下,不过确实不能乱吃。 “忉利天!”赫尔墨斯厉声打断他,“没人有兴趣听你编故事!” “这可不是故事,”忉利天看上去委屈极了,“这是‘事故’,人为的事故。很明显,有人偷偷换了药。” “你有什么证据?!” “我、我当然没有证据。” 赫尔墨斯叠起桌上的纸张给自己扇风。 “所以——”忉利天转头面向大家,“这就是第二个条件,在座的,甚至,不在座的诸位博纳科先生的血亲,有谁知道任何关于药物的真实信息,都配享得老家主的遗产。” “忉利天!胡闹!荒谬!你说能就能吗?” “理论上讲,既然忉利天是遗产的顺位继承人,他就有权利处置‘自己’的财产。当着3个或者3个以上的‘分配执行小组’成员宣布,就具备法律效力!”不等忉利天回答,有位长老抢先说到。阿特洛波斯循声望去,是博纳科旁支的盖尔比,郁郁不得志只守着些边角的薄度日。如今行将就木的老头灰白的眼睛里闪着石英般的光。看,有人出头了,现在根本不缺为了财富一搏的人。无论赫尔墨斯接下来说什么都是被放在火上烤。 “十分合理!” “没错!这是义举……” “……” 忉利天在混乱的人声中低头晃咖啡杯,额发垂下来盖住了脸。透过高高的玻璃窗,装满灰尘的光柱斜斜落在他肩膀,满厅的人群如灰尘颗粒般翻腾,被一条名为财富的无形指挥棒搅动乱舞。阿特洛波斯想到猴子,小时候有人告诉过她捉猴子的故事,在一个开了小洞的陷阱里装满香甜的果子,猴子探手进去,抓了满手的果子,总是舍不得松手,就这样跳来跳去叫来叫去,筋疲力竭地直到猎人到来。 把“果子”放进陷阱的“猎人”,抬头冲她抿嘴暗笑。 “如果事情结束,我能出去了,我想在下雨天去坐公车。” 有天忉利天斜靠在飘窗台上,看着外面懒洋洋地说。透过玻璃的阳光把他的金发照得透明,法兰绒的居家服毛茸茸地。于是弗栗多没问什么“事情”,什么时候“结束”,只是走过去,摸着他耳后吻了他。忉利天的耳后有些暗藏的柔软,那柔软即是他的,也是他的。那一瞬间他觉得应该说些什么,但又怕惊走了这只好不容易收起翅膀的无脚鸟,所以最后避重就轻:“公车?哪一路?” “无所谓哪一路。”忉利天拿指头点点玻璃,“我会随便上一趟,一直坐到终点站。如果没坐够,就再上一趟,坐到终点站……” “挺小孩的。”确实,成年人不大有那个时间。 忉利天倒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其实也就干过一次这事儿,读高中的时候。” 弗栗多了然了,猜到八九分,母亲刚去世的时候吧。一个满腹心事的少年坐上没头没尾的公车,试图让孤独热热闹闹地溶解在拥挤的城市里。他幻想自己和这个少年同一趟车,看细软如黄金一样的街灯流转在他身上,气流在车厢里卷起无数个昨天,漫长的季节一点点缩短,不灭的街灯连绵,照亮不明的前路。龙巢的银发少年忍了一路,终于忍不住了,他伸出手碰了碰前面单薄的肩膀:“和我一起下车吧。” 他拉着他的手下车,然后跑。在漫天的细雨里狂奔,哈哈大笑,跑过所有的黏腻和淋漓,让那场年轻的yin雨再也追不上他们。记忆仿佛一种宏大的流体,在罅隙里呼啸而过。 “我和你哥约好了去坐车呢。” 弗栗多回过神,突然信心满满对帝释天说。帝释天在忧心忡忡和摸不着头脑的切换中表情有点失控,他们在沉默中对峙了一会,弗栗多突然用力地拍拍师弟肩膀: “所以,他不会有事的,他说了回家,就一定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