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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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關於東海重逢的一點回憶。 閱讀順序:姻緣-天欲雪-小像,其實單看也不影響,就是講到小物件的時候不連戲…… - 逼人暑氣散去未久,深秋彷彿尚在昨日,嚴冬便於無人知曉間悄然而至。 「李小花!」方多病自紅泥小爐上提起酒壺,揚聲朝蓮花樓裡喊了聲:「酒溫好了,穿上貂裘再出來!」 樓中傳來些微響動,未幾,一人果真披著純白裘襖踏下台階而來,嗅了嗅四溢醇香,唇角輕揚:「果真是好酒。」 見他雖聽話穿了貂,可不過是隨手往肩上一搭,繫帶隨意撒落襟前,方多病皺起眉頭,擱下酒便上手開始替他整理,順帶數落起李蓮花的敷衍了事:「仔細透風,你身子都好全了是不是?要不聽話咱們就進屋裡去,別在外頭喝了。」 李蓮花輕垂眼瞼,瞧了瞧正將自己裹成顆毛團的手:「那可不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這不在外頭喝就失了意境了。」 「行行行,那咱們喝快點兒,」想起全是為了眼前人一句話才大費周章如此佈置,方多病無可奈何地塞了個手爐到他懷裡:「要真下雪你又得受寒了。」 要問這數九寒冬緣何寧可挨凍也要在外頭飲酒談天,那還得自前日講起。他倆昨晚擇定的駐車之處是座梅林,因著酷寒,樹上早已含苞纍纍,只待朔風助力便可盛開。早上李蓮花起身時瞧見天色昏沉,便猜晚些怕是要下雪,如此一算,臘梅也當在此間怒放,吃飯時便同方多病提了句,這才有眼下這番景況。 塞進手裡的火籠做成了個玩耍的小狗模樣,別致精巧,是方多病回山莊時特地讓莊內匠人造的,專給李蓮花使用。他原先不愛用這類小玩意,可既是為自己訂製,造型也確實可心,李蓮花便承了這份情,入冬以來好生將爐子揣在手裡的時日確實更多了些。 見人乖乖地捧著手爐落了座,方多病自不再說那些掃興之語,提起酒壺給他和自己滿上,便開始講起不在樓中的日子是如何為破案而四方輾轉。 李蓮花聽著他抽絲剝繭地分析案情,面上清淺笑意便沒停過,偶爾捏起小盞呷幾口酒,間或細問其中關節,端得一派閒適恬淡。 怕自己在外闖蕩惹他掛心,方多病往往只揀些趣事講來,那些個危急性命的一概不提。說著說著,瞧他眉眼彎彎,眸中水色瀲灩,雙頰因手爐和貂裘而泛起桃粉,不由有些貪戀這份殊色,於是刻意放慢了說話速度,好趁他等待下文間隙多看上一會。 他是從何時發現自己沒法將目光自李蓮花身上移開的,是重逢之後,抑或初識之時?方多病在那人的笑眼中恍惚起來,神思不禁飄回清明那日。 算起來,他與笛飛聲於東海之濱尋著李蓮花至今已近一載。當時李蓮花也是披著這貂裘,孤身而立,回身朝他倆望來時神色似悲似喜,一時他竟分不清李蓮花究竟是想自己尋來,還是不願意遭他們找上。 不,肯定是希望他來的。方多病想。 那乞丐的糖袋出現得過於巧合,無論時間或地點都是如此,簡直像是算準了他找尋李蓮花的路線而定。正因如此,他帶著狐狸精往乞兒指引處而去時耳膜幾乎都要被自個心跳震裂開來——他覺得那是李蓮花給他的提示。 一個明目張膽的,幾乎可說是呼之欲出的提示。 早在那封絕筆信現世時,方多病便隱隱有了猜測。信中對他幾乎隻字未提,只道笛飛聲若真需人較量的話大可尋他這繼承了揚州慢和相夷太劍的徒兒。知曉他同時擁有絕頂內外功之人可不多,可笛飛聲是天下第一武痴之事人盡皆知,李蓮花說讓他和阿飛比劃,便是宣告了他的實力非凡,這消息一旦傳出去,別的不說,讓朝廷不敢輕易對方家、對他這嶄露頭角的武林新星動手,已是足夠了。 為方家脫罪的忘川花、刻意公諸於眾的絕筆信,加上那筆突兀的提及,方多病幾乎是立馬便猜出了李蓮花真正想做的是什麼。 ——金蟬脫殼。 李相夷是南胤後人的身份曝光,注定了他將畢生受皇家猜忌,不若就此順水推舟,讓李蓮花於這天地間徹底消失,也省得往後提心吊膽夜長夢多。 猜到是猜到了,人也在三個月後找著,方多病卻沒有預想中的欣喜若狂——他沒像笛飛聲般立即上前追問李蓮花消失期間都去做了些什麼,而是站在數步之遙處發愣。 李蓮花還是那副對什麼都漫不經心的模樣,好像這幾個月的別離不曾發生過般。看上去清減了些,下頜愈發尖了,耳垂上三個小點消失得一乾二淨,顯然是已解了碧茶之毒。 一股滅頂的喜悅衝上,可鋪天蓋地湧來的委屈與後怕旋即淹過了他的歡欣。 假使他沒領會李蓮花的未盡之語,假使他沒帶狐狸精踏遍大熙,假使李蓮花刻意留下的糖袋沒被他撞上,是不是這人真就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去了? 「方小寶,你哭什麼?」 瞧見他一語不發地站在原處開始抹眼淚,李蓮花丟下正談話的笛飛聲,快步踱到他身邊:「我這不還活著嘛,哭我多晦氣。」 方多病氣苦,抱著劍別過臉去:「誰哭了。」 「愛哭鬼。」沒打算給他留點顏面,笛飛聲在邊上涼涼道:「這小子找你三個月,掉的眼淚能接滿一個浴盆還多。」 「死阿飛,說誰愛哭呢你!」猝然被揭了底,方多病急得跳腳:「那你還常對月獨飲呢,就不是在想李蓮花了?」 「咳咳。」 他倆一聲高過一聲,熟悉的頭疼感再度襲上,李蓮花不得不開口制止即將大打出手的兩人:「風大,咱們回去說,回去說啊。」 「回去?回哪?你都在這安家了?」 方多病滿腹委屈在笛飛聲的催化下轉成了咄咄逼人:「這是真打算不見我了?李小花你狠不狠心?」 這話說得好似他始亂終棄了一般,李蓮花抬手摸了摸鼻子,還沒說話,一道傳音入密冷不防在耳畔響起:「相夷,今日藥浴未用,速回。」 他動作滯了滯,無奈道:「你師祖婆婆喊我回去用藥了,還不走麼?」 「啊?」 「啊什麼,跟上!」 兩人不明所以,只得隨李蓮花到了漁村旁的小破屋裡,直到瞧見芩婆推門迎上,方多病才知道這人真沒信口開河。 「進去吧,水涼了效力就沒了。」 芩婆對他倆的出現並不意外,先是讓李蓮花進了內間,方提了壺茶出來招待:「稍安勿躁,他如今還未大好,可沒心神哄人了。」 此處顯然只有一人需要被哄,笛飛聲挑眉,斜眼看向方多病:「丟人。」 方多病本能地跳起身要回懟,想起芩婆囑咐,咬著牙又重重坐了回去:「師祖婆婆,他身子如何了?」 「碧茶已解,只他如今經脈新生,仍需靜養,不宜浮躁。」芩婆道:「老身接到信趕來時,相夷已用這後生的功法毀了舊脈,揚州慢雖護住他心脈,也將經絡氣海修復,可他現下內力不濟,見效甚緩,於是求諸老身以藥劑相輔。」一語至此,看了看神色變幻的方多病,囑道:「你若閒暇,可多給你師父運行揚州慢,待他大好,這身子便也與常人無異了。」 笛飛聲尋著人後便離了東海回盟,只留下一句讓李蓮花早日養好身子好生習武;方多病倒是就在此地定居了般,每日跟著李蓮花轉,沒事就抓了人朝他輸送內力,在藥浴和揚州慢調理之下,不過短短半月光陰,芩婆便在例行診脈後頷首道:「脈相平穩,中氣無虧,相夷,你已好了九成,餘下只剩日常調理了。」 「多謝師娘。」李蓮花笑著,眼神瞥向邊上屏氣凝神的方多病:「既已大好,你也可回天機山莊去了,改日我再上門拜訪,順帶替我問候何堂主與展兄。」 他這任務佈置得過於自然,方多病險些著了道應下,一個「好」字到了舌尖又被嚥回,勃然道:「好你個李小花,用完我就想扔啊?」 李蓮花剛要開口,芩婆清了清嗓子,朝他道:「你雖已好了大半,可有人護著,總是療養得更快些。」 這話深得方多病認同,向李蓮花一揚下頜:「瞧,後頭用得著我的時候還多得是,現在過河拆橋可拆早了啊。」 「哪有讓駙馬替我鞍前馬後的道理,」李蓮花並不看他,別開臉淡淡道:「我這不知多久能好,公主還等著你回頭呢。」 「你!這又關她什麼事?」 方多病頗費了一番功夫才憶起李蓮花提的哪朝舊事,急得盯著他連珠炮般解釋:「我沒答應她當駙馬,安慰人也錯了麼?」 被氣急敗壞質問的人沉默不語,方多病等了半天,瞧他沒點要鬆口的跡象,握劍的手都攥得發了白。 他就這番鐵了心不願與己牽扯,甚至連這等由頭都搬出來了? 等不著答案,也畏懼那張嘴再吐出他不想聽的答案,方多病深吸口氣:「我出門走走,晚些回來燒菜。」 芩婆目送他走出門外,回首看了看自個抿緊雙唇的小徒兒,搖頭歎道:「你這是作甚?既要趕他走,又何必冒著被朝廷找上的風險透漏行蹤?」 當李蓮花提出要將糖袋交給流民,好教方多病能沿線找來時,芩婆是萬分不願的。她這小徒兒顛沛流離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假死換得新生,可一舉擺脫那些個烏煙瘴氣,這下主動引舊識尋來,豈不是功虧一簣? 她勸了李蓮花幾柱香功夫,他全程微笑著聽罷,最終只道了句:「師娘,我還想再見見他。」 芩婆便知他心意已決,只得佯怒著輕拍他腦袋一記:「行,敢情姓方的小子說話比師娘有用是吧?這下倒是想活了。」 她也不是那泥塑木雕怒拆有情人的王母,自打雲隱山那時就瞧出小徒兒對方多病有意,只是顧慮身子已如風中殘燭方故作不知。這以悲風白楊自毀經脈驅除碧茶之毒的法子聽上去簡單,實則苦痛難忍,成功與否更只有五五之數,就是換了萬人冊高手來這麼一遭也要活生生疼得暈死過去,更遑論內裡已敗破不堪的李蓮花。 會用這樣孤注一擲的法子求生,必然是有了想相守之人。 「有能活的法子,那自是最好的。」李蓮花牽起唇角,細看竟有幾分溫柔:「他不願見我死,我也只能如此了。」 那時她這小徒兒笑裡透出的甜意尚歷歷在目,如今鬧將成這樣,又是何苦來哉? 「師娘,我做錯了,」李蓮花緩緩站起身,目光落在空中未知之處:「我以為只要見過一面就滿足了,可時日愈久,我便愈想他常伴左右。」 他曾去過那高處,也曾被踩進污濁的泥中。此去經年,他本已封閉起的心扉被人叩響、擅自闖入甚至定居,而他一個無念無想之人,竟也因此漸漸開始對世間有了期盼。 「方小寶……方多病,只要假以時日,成就定不於當年李相夷之下,」李蓮花說著,聲音帶著些凝噎,彷彿正說服自己:「我得趕走他,這才是最好的選擇。」 日頭不知何時已朝西方墜了下去,橙黃夕色將萬物拖出迤邐墨跡,恍如他心底那斬不斷理還亂的悵然。 一時無語,他同芩婆躬了躬身,正要回自個房裡去,狐狸精卻從外頭飛奔而入,撲到他腳邊急急叫喊起來:「汪!」 「怎麼,你餓了?等會兒,還沒開飯呢。」對牠自有十足十的耐心,李蓮花蹲下身摸了摸牠:「都這個點了,我馬上去揀菜啊。」 「汪汪!汪汪汪!」 平時極通人性的狐狸精此時卻沒按著他的話安份下來,反倒咬住他袍角一個勁地往外拖:「汪!」 「怕是尋著了什麼好東西,要喊你去看呢。」芩婆知道小徒兒養的狗聰明,可也是頭一次見牠如此,不免猜測起來:「去瞧瞧吧,再叫下去得引來人了。」 李蓮花無法,只得讓狐狸精帶路找了過去。 一人一狗沒走上多久,一到地兒,狐狸精便放開了嘴裡袍角,向著不遠處的沙灘又是一頓叫喊:「汪汪!」 「幹什麼呢?這是找著什麼寶貝——」他順著狐狸精叫嚷方向看去,臉色霎時就變了,拎起衣襬三步併兩步跑了過去:「哎,不是,方小寶?你這是做什麼!快點回來!」 只見方多病將鞋襪整整齊齊擺在灘上,人卻正往海裡走去。在這住了幾個月,李蓮花自然知道這處看上去雖淺,大浪襲來時卻也能奪人性命,頓時心如火燎,情急之下只得邊跑邊喊:「誰讓你尋死了方小寶!我這都活過來了,你不說要護我麼?死了還怎麼護?你這不是言而無——唔!」 他一股腦地朝前奔去,沒料到方多病會真聽話地回轉,還朝他大步流星走來,頓時撞了個滿懷。李蓮花沒來得及收住力道,這一撞疼得很,淚花都飆了出來,不由自主地抬袖遮了遮,還沒來得及說話,一雙手忽地攬過他腰抱起,他就這麼離了地面。 「這可是你說的,」將他騰空舉起的人開了口,話裡全是打了勝仗的志得意滿:「你答應讓我護著了,李小花,可不許言而無信啊。」 李蓮花怔了怔,不過眨眼間便反應過來,頓時氣笑了:「你和狐狸精一塊騙我?」 方多病一打算尋短,狐狸精就正好領他到此,哪兒能碰上這麼巧的事?只怪自己關心則亂,如此明顯的紕漏也沒能發現。 「騙不至於,詐一詐真心話又不犯王法。」對於用兩隻雞腿收買了狐狸精這事沒有絲毫悔意,方多病抱著人往灘上走:「哎,別亂動啊,等會要讓師祖婆婆瞧見你衣裳沾上水可得罵人的。」 他一搬出芩婆,胡亂扭著的人果然安份下來,直到踩著地也沒再吭聲。 「我說李小花,」日暮時分,落霞映在粼粼波光上,海面似是鍍了層碎金,璀璨非常。方多病和李蓮花並肩而行,狀若無意地開了口:「我不是小孩兒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 李蓮花沒接話。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消失這許久,怕是沒十成把握活著回來,就想不告而別,讓我和你相忘江湖吧?」 被問及的人依然安靜。 「這逞強的帳我不和你算,因為你還是來找我了,可見你心裡還是想著我的。」方多病也沒要他回,只管自顧自地繼續:「念在這份上,騙我的事就一筆勾銷。我無所謂,你如今平安健康,其餘都無關緊要了。」 李蓮花的步子緩了下來,將面龐側向滔滔不絕的少年人。 鎏金天光給方多病側臉鑲了層邊,連帶他隨著話音震顫的喉結也格外清晰。 「你不必怕自己是束縛,和你一起,這江湖,這人間對我方有意義。」 他說這話時有些緊張,餘光始終黏在李蓮花面上,想看看這人會作何反應。 他在此前料想過幾種,無非是皺起眉說自己rou麻、一語不發裝作沒聽見,抑或是指使狐狸精來咬自己,可李蓮花的回覆卻遠出他意料之外。 「好。」那人向著奪目落日瞇起眼,翹起的唇角在暄和惠風中獨佔十分春色:「那就一起罷。」 後來,為了不讓李蓮花再拿駙馬做文章,他果真上書辭了婚約,只一心輪轉於百川院天機山莊和蓮花樓間。他倆同從前般一塊遊歷江湖,知道何處有好吃好玩的便驅車前往,遇到疑難雜症就窩在一起翻醫書找方子,甚至還一同上道觀求了姻緣。 也不知自己對李蓮花來說,是否就是那足可相伴餘生的良緣? 「——方小寶,擱這發什麼呆呢?」 面前晃動的素白手掌和岫玉手串將方多病拉回眼下,這才發現自己走神走到了千里外,他撓撓後頸:「我說到哪兒了?哎?雪?下雪了?」 鵝毛般的白雪落在李蓮花睫羽上,又在他雙眸翕動間化作露水跌落在地。方多病哪還管得上說書,連忙拉了他就往樓裡走:「進去進去,仔細染了寒症。」 被推著的人一步三回頭:「那酒還沒喝完哪——」 「再給你熱一壺就是了,你要待在外邊受了寒,我可不給你買糖配藥啊。」 「方小寶,你說護著我就是這麼護的?那沒糖的話藥還怎麼吃呀?」 「那你別傷寒不就成了麼?老狐狸,淨說些歪理——」 拌嘴間,臘梅悄然綻開,雪地幽香瀰漫,正如情愫暗暗流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