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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那個偏執的傢伙

    

17.那個偏執的傢伙



    葉盼南一直到下午才來按門鈴。

    夏知書睡得迷迷糊糊,裹著一條毯子邋邋遢遢的打開門,揉著眼睛愣道:「幹嘛按門鈴?」

    基於兩人的交情,葉盼南來他家跟回自己家差不多,從來是自己拿鑰匙開門的,有時候還會帶上老婆,從他住在這裡開始,就沒聽見過葉盼南按的門鈴聲。

    門外的人抹了把臉,表情很複雜,看不出來是同情多一點還是憤慨多一點,舉起左手上的袋子:「我帶了禮物過來,不方便開門。」

    當然是藉口,畢竟人有兩隻手。

    但毋須糾結,夏知書退開讓人進門,打著哈欠提醒:「我家現在很亂,你別跟我生氣。」

    才想哈哈笑說能有多亂,葉盼南兩天才連絡過家政公司來替夏知書打掃家裡順便做了一些飯菜收冰箱,餓了可以直接微波來吃,免得這傢伙工作起來靠咖啡跟糖果過日子。

    結果第一聲「哈」還含在嘴裡,葉盼南就被眼前的場景驚得呆住。

    「你家遭小偷嗎?」他猛抽一口氣緊張的詢問。「有沒有受傷?報警了嗎?」

    「不是,這是我自己搞的。」夏知書擺擺手,走到唯一空著的那張椅子邊坐下,他後來還是又翻了三四千字,直到早上八點才上床,現在困得要命,整個人看起來很頹唐。

    「怎麼回事?」葉盼南只覺得太陽xue嗡嗡響,他下意識擼起袖子打算整理,但滿地狼藉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他最近真的很忙,只擠出了兩小時的空檔,實在心有餘而力不足。

    「我記得有包沒抽完的菸,想找出來抽。」夏知書拿起電腦邊的菸盒,得意道:「你看,我多棒,還剩了兩根菸。」

    收到了好友一記白眼,他笑得更開心了。

    「為了藤林月見?」葉盼南問。

    夏知書聳肩沒有回答,反問道:「你來找我什麼事?」

    但凡有參展的出版社編輯們現在都恨不得一個人當三個人用,葉盼南還特地找上門來,應該是把藤林月見那本《夏蟲語冰》(暫譯)看完了。

    葉盼南沒立即回答,他將袋子裡的慰勞品一一拿出來,有三個四吋的蛋糕,還有兩杯咖啡及四包包裝的很有質感的咖啡豆。

    「先吃點東西。」他招呼道,三個蛋糕分別是麝香葡萄蛋糕、草莓奶油塔跟綜合水果千層,挑出了其中的綜合水果千層推到夏知書面前後,其餘都收進冰箱裡。

    半點沒客氣,確實剛睡醒肚子也餓了,加上最近用腦太多總想吃甜的,這頓午餐非常符合夏知書的心意。

    趁著他吃東西墊胃,葉盼南還是將工作檯周圍收拾乾淨,在自己慣常坐的位置上坐下,才終於開口:「我覺得吧,這次的書你推了吧。」

    夏知書塞著一口蛋糕,吃驚地看著好友,他還真沒想到會聽到這麼一句話。

    「我知道梧林非常看重這本書,對潘學弟也很不好意思,但你還是推掉吧。」葉盼南語尾嘶啞,看起來也是頗多掙扎才提出了這個建議。

    要知道現在都快十月了,國際書展是明年二月份,中間會遇到一次跨年跟一次春節,尤其是春節,印刷廠都是休息的,年假後一周就是書展了,原本找到夏知書的時間就已經卡在節骨眼,老實說一秒鐘都沒辦法浪費,他現在要是抽身終止合作,這本書就只能開天窗了。

    更糟糕的是,藤林月見那邊也完全無法交代。換翻譯是不可能的,那傢伙性情很偏執,假如一直沒找到夏知書接下稿子,也許花點時間還有可能說服他試用別的翻譯。

    但,現在的狀況是夏知書明明接了書稿,卻半路終止合作,藤林月見這傢伙絕對會瘋掉。雖然不知道那傢伙會做出什麼事來,葉盼南卻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他是見識過藤林月見發瘋的人,那一年他接到了失聯許久的夏知書的電話,買了時間最近的一班飛機衝去日本,租了一輛車又摸索了接近一天,才終於在某個鄉下的農家裡見到瘦骨嶙峋的好友。

    說巧也不巧,他找到人後不到五分鐘,藤林月見也找過來了。

    那個人沒有大喊大叫,甚至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用那雙明明很漂亮,目光卻陰冷得像爬蟲類動物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包裹在葉盼南衣物中的夏知書。

    「我要走了。」夏知書的聲音很溫柔,尾音總好像帶著笑意,然而那時候的笑粗礪得可怕,葉盼南連聽著都覺得不忍心。

    藤林月見還是沒回答,他依然一瞬不瞬地看著夏知書,也許那是挽留的意思?葉盼南看不出來,他實在不太敢跟藤林的眼神對上,總覺得陰冷又毛骨悚然。

    但即使如此,他依然側身擋在兩人之間。儘管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一個兩個看起來都蒼白瘦弱得像要死了,總之不能再讓夏知書被藤林月見帶走了。

    「我會寫信給你。」夏知書悠悠地又說了一句,雖然每個字都與道別無關,但每一個音節都是道別。

    藤林月見似乎顫抖了下。

    農家裡只有一對老夫妻,年紀都很大了,奶奶的腰佝僂得甚至直不起來,送了葉盼南跟夏知書一堆自己做的醃漬品,幫著堆到租來的車上,大概也是另一種對夏知書的保護吧。葉盼南是非常感謝的。

    直到夏知書坐上副駕駛座,藤林月見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只是眼眶隱隱泛紅,葉盼南不確定對方是不是哭了。

    他跟老夫婦道了別,剛打開駕駛座的門,就聽見身後傳來老人驚恐的叫聲。葉盼南連忙回頭看去,生怕藤林月見對好心的老夫婦做了什麼。

    入眼的,是一大片腥紅。

    葉盼南愣住,不敢相信自己看見了什麼。

    一把鋒利的雕刻刀匡噹落在鋪了石板的地上,藤林月見站姿挺拔,周身圍繞一層淡淡的血霧,仔細看出血處是他的頸子,好像割到了大動脈,還有鮮血正往外噴,而藤林月見像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也沒有失血的暈眩,就那樣石像般站在原地,死死地看著夏知書的方向。

    「快叫救護車!」葉盼南慘叫起來,哆嗦地摸索自己口袋裡的手機,但過度的驚愕讓他手指抖得完全拿不住東西,手機就這樣從他指尖滑開了好幾次。

    兩個老人也是嚇到完全反應不過來,跌坐在地上臉色青白,張著嘴連尖叫都發不出來,三個人都眼睛都盯著藤林月見完全轉不開,看著他脖子上的血繼續漫流,直挺挺的身姿開始崩潰軟倒……

    大概活不成了……這麼偏遠的地方,救護車不知道要多久才能過來……葉盼南僵直的腦子跑馬燈一樣迴盪著這個想法,他放棄掏手機了,這個當下他連急救要打110還是119都想不起來,只能愣愣地看著藤林月見最終跌坐在地上的血泊中,上半身卻依然挺拔,目光也仍定在夏知書所在的位置。

    那個男人彷彿褪了色,整個人灰白灰白的,卻一直固執地等待夏知書回頭看自己。

    突然,遠處傳來救護車的警報聲,葉盼南幾乎跳起來──沒跳成功是因為他還腿軟,差點摔成狗吃屎。

    那對老夫妻也激動起來,身子還很硬朗的老先生衝出前門,對著遠處已經看到車體形狀的救護車猛揮手,老太太也在葉盼南的攙扶下跑到門外揮手。

    大概只有藤林月見臉色比死了還難看,雙眸充血感覺眼球都快瞪出眼眶了,發出葉盼南看到他之後第一個聲音:「小蟬……」

    因為受傷的關係,聲音很微弱,像是用盡了剩於的生命才吐出來的兩個音節,不是日文,是中文。

    車子裡的夏知書當然聽不見,就算聽見了應該也不會回應吧?葉盼南看著眼神失去光彩的男人,被衝進庭院中的救護車用最快的速度帶走,離開前已經幾乎失去意識了。

    一直到坐上回國的飛機,葉盼南才終於緩過神開口跟夏知書說話:「沒想到會有救護車過來。」

    夏知書本來就很嬌小,現在因為瘦,顯得更小了,簡直像要被淹沒在層層衣物中。

    他原本在看窗外,飛機剛起飛,景色一點點拉遠,從棋盤變成小點最後只剩下一片雲海。雙頰凹陷的臉上漸漸浮現出笑容。聞言轉頭看向葉盼南:「是我叫來的。」

    葉盼南直覺認為是在藤林月見割喉後叫的,忍不住疑惑:「可是……救護車怎麼可能來得這麼快?」

    「我是在月見到的時候就打電話了。」夏知書回應得漫不經心,看葉盼南一臉迷惑,笑彎眼繼續道:「他是來挽留我的,如果沒拿刀捅我,就一定會拿刀捅自己,不管怎樣先叫救護車總沒錯。」

    這段話聽得葉盼南控制不住打個寒顫,頭一次理解到藤林月見就是這樣的人,偏執又極端。

    他本來以為藤林月見不死也半殘,回台灣半年後輾轉從朋友那邊打聽到,那傢伙恢復得很好,雖然急救過程中一度心跳停止,但最後還是搶救過來,養了兩三個月就繼續活蹦亂跳開始寫作了。

    夏知書也是從那時候起躲著藤林月見,而他曾經失聯的五個月應該就是跟藤林在一起,只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葉盼南不敢問,夏知書也從沒有明說過,就繼續這樣深埋下去了。

    這也是為什麼一開始葉盼南並不贊成夏知書接下《夏蟲語冰》這本書翻譯的原因。他實在不敢讓這兩人再見到面,即便夏知書三年前搬家後新的地址連他阿姨姨丈都不知道,除了葉盼南以外,跟過去所有人的聯繫都斷了,葉盼南還是擔心藤林月見哪天會突然出現在巷子口,用那種陰冷的目光,直直地看著人。

    只不過,三年確實是一段不短的時間,在翻開《夏蟲語冰》之前,葉盼南其實已經幾乎忘掉當年的事情,大概也是因為衝擊太強烈,人為了保持身心靈平衡,會自動遺忘掉一些過度驚駭的細節。

    他以為藤林也該放棄了,所以先前才會看在潘寧世的面子上開口問一問夏知書的意願,後面又被夏知書說服任由對方簽下合約接下這個案子。

    葉盼南現在就很後悔,真的恨不得回到半個月前去揍自己兩拳。

    「書裡還寫了什麼?」這下換夏知書好奇了,他半夜翻譯的那幾千字雖然也有不少他與藤林月見小時候相處的回憶,但多半還是圍繞著連環殺人案件這個故事主軸。

    若非如此,他也沒辦法穩定下心情好好完成工作。

    「他後面……寫了一段劇情……」葉盼南語氣躊躇,用力抹了好幾次臉,過了會兒才勉強繼續。「我猜應該是那五個月的事情。」

    夏知書先是愣了下,接著突然笑出來,然後抓過還有兩根菸的菸盒拖著毛毯往廚房走過去,用瓦斯爐點上了菸,狠狠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好幾秒後才一點點把淡色的菸霧吐出去。

    「第幾章?」

    「第九章。」

    夏知書點點頭,很快抽完一根菸,扔進洗手槽中,把最後一根點上了,才走回電腦前,將桌上的書稿一頁一頁緩緩地翻到第九章。

    他讀得很慢,臉上表情也很平靜,抽著菸時不時把菸灰撣進一旁的馬克杯裡,每次都會發出細微的嗤嗤聲,裡頭應該有還沒喝完的飲料,最後抽完的菸屁股也扔進去了。

    第九章的內容嚴格說起來很平淡,全部從竹間卯的視角講述,在詭譎血腥的案件中,宛如杯清甜的蘇打汽水,不經意的沁入人腦子裡,深深記住了年輕人之間的純真情誼。

    老實說,葉盼南也不知道自己可以跟夏知書說什麼,心裡又很煩悶,乾脆開始整理起亂糟糟的起居室。

    約莫一萬字的內容,夏知書花了快一小時才讀完。

    「你覺得,如果我告訴香蕉弟弟,這次的案子我願意付違約金終止,他會不會急到哭出來?」夏知書撐著臉頰,側頭看正把日常用要整齊收納在抽屜裡的葉盼南問。

    男人有條不紊的手抖了下,大概是感同身受吧,但回答的語氣卻很堅定:「他哭總比你哭好,我聽說他們打算國際書展打算邀請藤林月見來辦簽書會,你很有可能會被那個傢伙堵到。」

    「我有點捨不得啊……」夏知書輕輕嘆口氣,最後還是露出一抹笑容。「那我打電話約他見個面吧。」

    葉盼南鬆了口氣的同時,又莫名有種不安感湧現。感覺實在太矛盾,他現在沒精力去釐清,自己也該趕回出版社繼續工作了。

    「那早點約,趁他現在還有點時間可以承受打擊。」說著,葉盼南抓起夏知書的手機,解鎖後替他撥了潘寧世的語音通話。

    俗話說得好,早死早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