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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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昀对后宫的管理与治理朝政如出一辙,若仔细来看,过往掖庭宫中每一位妃嫔的晋位或贬黜都与前朝牵连,譬如辅国大将军辛云来身居高位却没有嫡子,辛氏人丁稀落,辛氏三房四房皆无所出,唯二房有一独女,长房辛云来之女才得以诞下李昀庶长子;淑妃入宫的契机是李文向周岁,先皇后仙逝一年,幼子孱弱,遂召孙氏旁支适龄女子封为四妃之一,同时孙畔之子孙长明受荫蔽由晋州别驾升为观察处置使,进入权力中心。 事事有依据,桩桩有缘由,风花雪月掺杂政治远见,如此料理家事的方式显得十分没有人情味,就连各个妃嫔居住的宫殿都相隔甚远,从淑妃的拾翠殿到贤妃的永和宫需走上两刻钟,闲暇时往来十分不便,况且彼此身份和母族针锋相对,因此情谊稀薄也属正常。高位如此,从属二品以下的妃嫔效仿之,现在问起三宫六院的关系人脉,一众后妃竟只能尴尬地摆手道:“不熟。” 天塌下来也有两仪殿那位顶着,美人们侍花弄草,游湖饮茶,总有办法让单调的日子变得趣味盎然,这天午后多云,难得清凉,淑妃在拾翠殿中焚香。 焚香作为九雅之首,是她少女时期的爱好,进宫以来手艺愈发精进。睡起闲庭半日曛,炉香几缕霭氤氲,淑妃坐在锦榻上,捏着小银勺往炉中添香粉,有一侍女进入屋内,行至淑妃身侧,倾身对她耳语了几句,就见她露出震惊的表情,手指一抖,银勺跌落,打翻香炉中的隔火片,香粉放得多了,迎面而来的刺鼻味道呛得她咳嗽,直到侍女执团扇扑走浓香,她才缓缓定下心神。 “你刚刚说前日看见了三殿下在崇明们外与一小娘子举止亲密,还互赠了香囊?” “回娘娘,正是。奴婢查了,那小娘子姓崔,乃散骑侍郎崔景之女,得太后懿旨居慈宁宫侍奉左右。最最要紧的是,崔娘子正是春搜宴上三殿下惊吓着的那位,娘娘还因此受了罚,说不定那时二人就已经互生情愫,芳心暗许……” 淑妃闻言狠厉地瞪了侍女一眼,冷声道:“三殿下岂是这等耽于男欢女爱之人。” “娘娘息怒,奴婢不敢污蔑三殿下为人,只是之前圣人说要给三殿下赐婚,太后娘娘爱清净,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怎会突然兴起召一官员之女呢。如此种种,时机实在巧合,或许崔娘子入宫一事就是三殿下的手笔。” “胡言乱语……堂堂皇子,五品小官之女怎堪相配?” “娘娘知道的,圣人不大爱管这事,三殿下若执意要娶崔娘子,他一心软,也不无可能啊。” “就算圣人同意,太后娘娘也不会纵容此事发展下去,她最疼三殿下。” “太后娘娘与世无争,又吃斋念佛,她与您不同,您要三殿下往上走,与他的兄弟们争一争,乃常人之所见。可太后与三殿下十几年的祖孙情份,未必愿意让他置身刀光剑影之中,天家手足,狠起来杀人不眨眼,若太后欲借此机会将三殿下拉出来,也是人之常情。” 淑妃脸色变了变,捂在胸口的手微微颤抖,语气悲切:“三殿下……我可怜的文向,我不争气,圣人从不肯多看我一眼,没办法替他搏一搏前程,如今这般,去路尽毁,难道真是要注定此生了么……”随即她肩头一震,捉住侍女的手,“不行不行,事情还有转机,本宫要求见圣人。” 说罢就起身要向门外走,脚步踉踉跄跄,被侍女拦住,跪在她面前:“娘娘莫要去了,圣人南巡,如今已经上船,即便您去了两仪殿,也见不到他的。”侍女低垂着头颅,镇定道,“您切不可惊慌失措,三殿下还等着您纵横谋划啊。” 淑妃仿佛被抽光了全身的力气,倒在锦榻上,华丽宝相花宫袍铺了满席。 从京都到钱塘的这条运河,途经河北道、河东道、淮南道和江南道,贯穿海河、黄河、淮河、长江,先帝主持开凿,前后共耗时二十年。当年先帝每每南下,排场空前浩大,龙舟万艘,龙船首尾相接,体积庞大,宛如一座水上宫殿,正因如此,晚年被诟病颇深。 相比先帝的龙船饰以丹粉,装以金碧珠翠,雕镂奇丽,李昀的则朴素许多。随行船队包含六只福船,每面阔五丈,底阔五尺,约载二千料,耐风涛且御火,能容百人,底尖上阔,首昂尾高,柁楼三重,帆桅二,傍护以板,上设木女墙及炮床。 一切都非常顺利,船队顺着风的方向扬帆起航,只是崔至臻一船就觉脚底轻飘飘的,等离岸越来越远,更是头晕脑胀,忍不住要呕吐,难受得午餐都吐出来,还是止不住干呕。李昀坐在她旁边帮她顺气,春桃心急如焚,只瞧着崔至臻脸色苍白,出游的喜气全无,一时竟忘了李昀在旁,一边用手帕擦她的嘴角,一边脱口而出:“娘子怎么吐得这样厉害……莫不是,肚子里有了?” 声音不大,却被李昀听了个正着,目光淡淡落在春桃身上,她马上反应过来说错话,连忙噤声。 可见崔至臻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听到春桃提出这个可能性的第一反应是呆滞。 是了,李昀每次都内射,有时候还要让她含一整夜,但两年来她每月的葵水都如期而至,从未出过差错。就像春桃说的,她有没有可能怀孕呢?她下意识向小腹摸去,却被李昀捉住手,握在掌心,至臻转头看他,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摇了摇头。 李昀安抚地搂住崔至臻的肩,对常德喜吩咐道:“不会。去宣太医来。” 常德喜去寻太医,春桃抱走崔至臻被吐脏的衣裳,尚算宽敞的船舱内只剩她和李昀两人。 崔至臻安静地趴在他胸前,眼皮随着船身起起伏伏,无精打采,他看了心疼,爱怜地摸摸她因呕吐还频繁哽咽的脖子,干脆将她抱在腿上,或许在怀里还能安稳些,低头轻声问道:“要不要喝点粥。” 崔至臻没说话,李昀看她低垂的眼睫,以为她睡着了。 太医提着药箱来诊断,道崔娘子体弱且第一次坐船,禀赋不耐,对水上的颠簸比寻常人更敏感,晕船也是正常,开出小半夏加茯苓汤调补,因李昀在场,又解释了半天原理,什么卒呕吐、心下痞、膈间有水乱七八糟云了半天,等把崔至臻的瞌睡都云没了,方才施施然离去。 崔至臻躺在榻上,任由李昀给她揉膝盖。太医说按压膝盖骨下两个凸块之间的位置可以缓解反胃,他如是照做,纤细的小腿搭在他手里,不盈一握,跟她这个人一样,怎么养都养不胖,食疗药补一一尝试,收效甚微,真如太医所说“禀赋不耐”,她在娘胎里长得不算好。 李昀手下用点力气,崔至臻嘶一声,回神。李昀躺到她身侧,手按住她的肩头,问道:“和你说话,怎么不理人?” 崔至臻抬眼,正对着他鼻尖那颗小痣。她觉得那颗痣的位置很微妙,长在鼻尖靠下一点的位置,很不起眼,若是离得远、或从上往下看,都不易察觉,只有极为亲密的人才得以窥探到这处隐私。 她闷气时喜欢沉默,一声不吭让他去猜,李昀早摸透了她的习惯,道:“我什么时候惹你不高兴?你说说,我好改。” “……” “好姑娘,说说吧,哪里不得你意了?” 崔至臻拿手指拨弄他腰间的衣带,酝酿半晌,终于开口:“您为什么要说‘不会’。” 李昀没听懂,耳朵凑近她,“什么?” 清澈的眼睛里藏着点难过,她小声说:“您不想让我有您的孩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