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英雄侠骨生流芳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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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正月晦,假日无公事。方多病怀念着云隐山那几天乐不思蜀的日子,终于熬到了放旬假。他心情极好,正琢磨怎么去莲花楼打秋风,余光一瞥路旁的镖车忽然感觉不对劲。“平清标行”的名头可是很响亮的,光听这个四平八稳的名字便能知道这不是武林人开的私镖,而是官家自己的生意。既然是官家的,走镖必然不可能去多么险峻偏僻的地方,城南城北跑一趟已经是不容易了。此时这辆打着平清旗号的镖车,却牵着最擅长登山涉水的矮脚马是要往哪去? 他心念一动,打发了书童,跟着这辆可疑的镖车走了一段。又趁其停靠整备的时候,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钻进货厢里。犹如水淀中再落了一滴雨,押运镖物的人浑然未觉,就这么挂了锁。片刻后,几匹矮脚马打打响鼻,咯哒咯哒地再度行起来。 如此轻易就成事,方多病倒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多虑了。毕竟再往深里想想,要是这镖车当真有鬼,守备未免也太少。罢了,大不了只是无功而返,回家晚了被何晓惠数落。他适应了一会儿货厢内昏暗的光线,眼睛漫不经心地扫过各种铁箱子木箱子。怎料这随便一瞧可瞧出大事情,令他轻松的笑容骤然僵硬在脸上。 因为这些货物上贴的封条并不属于任何一种字体的中原汉字。但他却无比清楚这些弯弯绕绕的文字是什么——这不就是那谁碰谁倒霉,祸害遗千年的南胤文! 仿佛看准了方多病心绪大乱之际,离他最近的木箱突然从内部砰砰作响,惊得方多病一声高叫硬生生卡在嗓子眼里。这还有活物呢?南胤人的动物,不是怪虫就是怪鸟......他捏了一把冷汗,不敢贸然行动,只怔怔盯着那箱子,指望它自己消停下去。然而事与愿违,眼看着箱子腾挪的幅度越来越大,动静就要盖过马车颠簸。方多病害怕惊动车外守备,只得硬着头皮撕了封条,颤颤巍巍地去碰箱盖。 事态进展太过诡谲,他实在没有一下子将盖子拿开的勇气,而是一点点的慢慢挪动。随着箱子越敞越大,箱内逐渐能看到一片裙角......一截细瘦白皙的脚腕......方多病这下连呼吸都凝滞,箱中有人!怪鸟吃人......怪虫吃人......他不禁闭起眼睛,先为自己的失礼,冲这位素未谋面便香消玉殒的姑娘拜了一拜。 公侯之子的礼数自是周全,但方多病显然有些高看自己。他火候未到,尚没有李莲花那般到哪哪死人的运气。这奇怪箱子中虽然有人,却不是死人,而且活力十足。那人见箱子被打开,二话不说就勾起纤纤玉指,冲着箱子外的方多病使出一记锁喉。方多病瞪着眼睛,往后一仰头,轻巧避开。 “什么人!” 二人同时质问道。 方多病的声音正气凛然,另一个人的声音则伶俐可爱,脆如银铃。 “——公......公主?” 先闻其声再见其人的方多病怔住。天底下还能有哪位少女有资格穿着鹅黄杏花裙,头顶那么沉一个金步摇,可不只有昭翎公主吗。他从前连院门都迈不出去,未曾见过少时的公主。此番多亏有李莲花为之调理身体,一改故辙。身体好了,又是方尚书百般宠爱的独子,方多病的名字渐渐会出现在宫宴的宴请名单上。于是当他坐在席下时,自然有机会仰面遥望这位曾……许嫁给他的“娘子”。高高在上的昭翎公主大多数时候都是非常端庄威风的,没什么表情,与方多病印象中那个刁蛮任性的女孩有很多不同。方多病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那般在意其中差别,只默默把她的各种模样印在了心里。 “……你认得我?” 昭翎公主对面前的小公子倒没什么印象,还以为是父皇找她不见派来的护卫,嘴里不禁嘟囔道:“真倒霉......怎么来得那么快。” “什么意思,你又是偷跑出来了!” 方多病想起她上次在女宅遭遇的多番惊险,猛地发起急来。 “什么叫又!” 她向来最听父皇母后的话,从皇宫中溜出来当然是第一次,不然怎么会那么快就让追兵给抓回去了。昭翎公主这么一想,顿时感觉蹊跷,听眼前人的口气不像是得了命令来抓自己的。 “嘿。你是谁啊!本公主的事,何须你来置喙!” “我......” 方多病一愣,瞬间哑火。此时的他与昭翎公主......的确是什么关系都没有。真要论起来,他还是个得对公主叩拜行礼,不得直视尊颜的臣子。没背上驸马的名头,本该是值得庆幸的好事。他本想待单孤刀之事一了,便努力说服父亲与母亲,放他去广袤世界闯荡一番。倒是全然忘记了,当他在江湖纵情逍遥的时候,昭翎公主也有很大可能......与自己再无交集。 鬼使神差地,方多病想起在女宅时,昭翎公主送的那只鸡爪。其骄横不讲理的神色又与宫宴上那凛然不可犯的面孔重叠,不禁有些怅然。就在此时,马车猛烈颠动几下,陡然将想入非非的方多病拽回现实。他心里暗骂自己真是昏了头,怎么能跟亲爹一样滥情。不,昭翎公主现在才多大?他简直是比单孤刀还要卑鄙无耻! 再三定了定神,方多病拱手恭谨地对公主说:“臣乃户部尚书方则仕之子方多病......” “噢。你啊。” 昭翎公主有所耳闻。听说以前是个病秧子,最近身体越来越好了。方才见他身手矫健的样子,果然不错。 “我......嗯哼,臣是担心公主,特来找你、您的。公主您怎么擅自离宫啊?” 方多病略一计较,决定将错就错、先发制人。他哪里是追着公主跑来的,不过仗着公主不谙世事——也就是很好骗。昭翎公主自己心虚,一时间还真被方多病唬住,支支吾吾起来。不用方多病多威逼,就和盘托出自己为何躲在这黑漆漆的镖车和木箱子里。 “我有个贴身宫女叫玉儿,有天突然找不见人了。宫内搜遍了都没有,居然也没人在意!玉儿失踪前,这种样子的马车经常在宫外走动,万一就是他们抓走了玉儿呢?可说了母后也不相信,那我只能自己出手啦。” 她一通话不带喘气儿地说完,冲方多病咧嘴一笑,方多病却不敢接话。若昭翎公主的描述属实,那可是相当不可思议。这宫墙得有多高,她怎么登出去的?这宫门盘查何等严密,她又是怎么蒙混过关的?不过,即便腹中有千万疑惑,他也无暇去详问。只因近来确实有各地小孩走失的传闻,李莲花和笛飞声正为此不停在四方奔波询查。 事到如今也不用查了,绝对跟单孤刀脱不了干系。方多病又环顾一周贴着南胤文的大小箱子,内心苦笑。这桩案子倒是被他给抢在了前头,只是如今的处境可非常不妙。万一他们借此探破万圣道据点,出什么事他独自一人还有周旋余地,却难保公主无恙。 “公主......” “哎,你别说。你肯定是想把我送回宫里去。” 昭翎公主摆手止住方多病的话头,兀自继续说。 “我可是铁了心要把玉儿带回来的,不见人可不会走。你也不用担心没人来找我,我在车轮撒了萤石粉,等天黑就能现出这帮贼人的踪迹。” “你撒了什么?” 方多病愕然。他再手松的时候也没想过把那玩意儿扔地上。 “萤、石、粉!唉。你不会连夜明珠都没见过吧。” 昭翎公主叉腰唏嘘。这方家的小公子太不机灵,别是在家里关傻了。 “小宝不见了?” 李莲花与笛飞声刚从四顾门回来,还不等歇歇脚,就被天机山庄请去座上。这阵子儿童失踪的案子太密,光凭他们二人有些难以招架。金鸳盟的人手虽多,不过偷小孩此等魔教作邪祟的事情,他们光撇清干系都来不及,于查案上总有些掣肘。无奈,李莲花只得腆着老脸去求人美心善的乔女侠。乔婉娩哪知他就连当大夫也是个劳碌命,很是怜爱地关怀一番,便请刘如京为他们分忧。 刘大哥的朋友遍布五湖四海,有事一呼百应,不出几天时间便访遍受害人家。李莲花二人研究一番发现,失踪的小童不拘男女,清一色的正月甲子生人。案发地方连州跨郡,自太祖当政起就没有那么猖狂的牙行了,因而不像是被人牙略卖的。十年来兴盛又覆灭的三教九流浩如烟海,仅凭这点信息并不能断言就是万圣道犯行。可李莲花偏生有种既定感,此事的因果恐怕还得落到他的好师兄上。 事情初见眉目,二人本打算再查查南胤有何邪术需小童作引,没想到就从何晓惠口中听闻这样的噩耗。 “书童最后一次见到小宝是在三个时辰前。小宝下学后说有东西落在六堂,这一走就再找不到人了......” 何晓惠对方多病向来护得紧,却难防国子监下学的路上也会出岔子。不过天机山庄自不是好招惹的,方多病一出事,无论在朝在野,其所有能调动的力量几乎倾巢而出。有何晓惠坐镇主事更是雷厉风行,几班人马当即各就其位,找人的找人,探线索的探线索,不多时便稳住阵脚。 与从容镇定的何堂主相比,李莲花的面色就堪称晦暗了。他自方才起便捏着茶盏出神,五指盈盈充血。时间一久,茶盏发出不堪重压的皴裂声。好在笛飞声及时拿过,不然险些在主人家闹出笑话。何晓惠察觉李神医状况不对,反倒开解起了他。打趣道兴许小宝只是贪玩,误了回家的时间。李莲花领了这份好意,心中却没有半分放松。方多病的心智不是小童,他的出走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是小宝故意支走的书童。为什么?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是单孤刀要带他走?不可能。小宝不会同意的。 李莲花思虑翻飞,渐渐连面前何晓惠的话都入不了耳了。何晓惠见他心事重重,也停了无用的劝解,只十分担忧地看着他。 “......想必何堂主已发现了,我待方多病......亲厚得有些异常。” 再回神的李莲花,一抬眼便撞进何晓惠满心牵挂的凝视中。霎时好似释然了什么,轻轻一笑。 何晓惠偏头不语。她的确存着这样的疑问已久,却不准备趁这个节骨眼说破。退一万步,就算李神医当真有自己的图谋又如何呢?他对方多病的好是半分不作假的。如果没有李神医,方多病此刻估计还只能在轮椅上,日复一日挥着那柄轻剑。 “因为我乃单孤刀的师傅漆木山......的一位故人。” 李莲花并非拿师傅当挡箭牌。只是他明白过来,自己与师兄,从来算不上什么故人。 听到“单孤刀”这个名字时,何晓惠便有一种宿命般的预感,因而李莲花接下来的话也并不出她所料。 “我知道......方多病是单孤刀的儿子。也知道......单孤刀做错的事。” 只是何晓惠本想与方则仕二人一同把这个秘密埋入坟墓中的,从未设想过这桩旧事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漆木山、单孤刀、“李莲花”......她目光微动,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千百种心思都化作一声长叹。 “单孤刀的罪只能由他自己来赎。而我......惟愿小宝健康平安就足够了。” 李莲花不惧何晓惠如何推敲自己。说着说着,看向身旁的笛飞声,突然感觉造化弄人。他这边也有个只希望自己健康平安的人,可自己从不乖乖听话,还是太能折腾。 “可不是吗。我与他爹,从来不指望他能闯出多大的事业,只要他过得快乐就好。” 何晓惠终于笑了。这笑容不是在外人面前强作出来的气势,而是一抹为人父母者掩不住的自满,平淡又夺目。李莲花被触动心弦,某段几经粉饰的记忆重现回原本朴素的样子。他哪里会教徒弟呢。他当年或许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犯了好为人师的毛病。或许只是看不惯这孩子垂头丧气的小脸,觉得傻乎乎的笑容更相配。小宝为了他们间的约定全力以赴,惭愧的是,李相夷本人并不曾期待过这随手扶正的幼枝,会成为参天巨树。 若要问天下父母养育孩子会做错哪些事,往往从抓阄那步起就做错了。但当孩子一天天出乎意料地茁壮,自己一天天情理之中地衰败,他们又开始庆幸自己总是错的。 李莲花站起身,庄重地朝何晓惠行了一礼。 “何堂主放心,我必会还您一个全须全尾的小宝。” “李神医这不见外了?您把小宝当家人,小宝......和天机山庄也把您当家人啊。这件事,我们一起面对。” 何晓惠忙从位子上起来拉住李莲花。她念着方多病,跟着想起那副挂在厅堂,被小宝视若珍宝的画像。她不在乎那位“师傅”的武功究竟如何厉害,只觉得如果小宝跟着这样的人,应当是无惧江湖风雨的吧。 李莲花与笛飞声自天机山庄辞别,直奔国子监外的太学门。太学门与一条车水马龙的闹市连通,是方多病最后出现过的地方。何晓惠的人在此地返来复去,仍没有找见半分端倪。李莲花二人cao心得还要更多,可哪怕是房梁、地道、再不起眼的暗巷,也同样没有任何人遭遇或争斗过的痕迹。 “有什么想法?” 李莲花的声音冷冷的,更像那个生杀予夺的门主。 “方多病习你的武功,出不了大事。” 笛飞声没有想法,依然回话了。一句安慰顺口得好像他历来就是这般通情达理。他抬起手,能够温暖李莲花被冻红的耳廓,或抚平他紧蹙的眉头。笛飞声踌躇片刻,最后并未在二者中取其一。街头人来人往,他仅是克制地按住李莲花的肩膀,传过自己掌心的热度。李莲花肩上一沉,余光瞥见笛飞声的手指,偏头蹭了蹭。再抬起头时,莫名感觉精神一振,周身涌起某种非凡的力量。 不消谁去发号施令,他们自然地分头行动。李莲花探得仔细,堪堪在东西边打个来回,天色便黑沉沉地暗下来。明明一无所获,但他现下的心绪却平静。见时候已不适合再多费工夫,便不紧不慢地去找笛飞声。 笛飞声不在街上。他悄默声跑去了城外郊野,看似只是在吹凉风。待李莲花走近了,才看到他直勾勾盯着脚底下,神情变幻莫测。 “老笛,可是发现了什么?” “你来看。” 暮霭沉沉,黝黑的土地中有东西若有若无闪着光,印出两道浅浅的车辙指向远方。 李莲花惊喜,撵起这亮晶晶的粉末举到跟前。他们还来不及交流,忽然被粉末里头分外芬芳的气味一冲,俱是下意识闭住气。不过二人很快便反应过来,这不是毒物,只是香过头的熏香。 “......方小宝能有这种东西?” 李莲花半开玩笑地问道。 “不知道。有比没有好。” 有比没有好。李莲花心里重复了一遍,将这个新发现报给了何晓惠。他们二人则先行一步,一路跟着车辙钻进崇海边的深山里。密林将夜色衬得更稠,带着香气的粉末也愈发明亮。然而好景不长,涉水过后,引路的粉末便戛然而止,再寻不到一点踪迹。 来之不易的线索又断了。李莲花与笛飞声并没有气馁,点起火把继续向前,观量着山势与水流。偶尔停下来揣测一番,方多病当时的情况应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