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萼落雪 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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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四娘自有主张,催她去了。为满足文人喜好,芳霞苑也有一处藏书阁,只是平时无人光顾。苏绾绾入内,只见日光静谧,一卷卷书帙安放在书格上,墨香浮动。 苏绾绾揣着袖炉,行走在书格之前,挑选喜爱的书卷。过一会儿,郁四娘转去楼上,苏绾绾仍在这楼,伸手取一卷书。 她展开看了几列字,又将此卷放回,再去寻别的书。 她听见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进来,再停在不远处。因为有些熟悉,她一时没有多想,只拿著书,一边低头看书,一边往前走。 郁行安站在书格旁,正抬手取书。他闻到绿萼梅的淡香,侧头望去,看见苏绾绾低头走来。 他本来应该让开的,但不知为何顿住了脚步。苏绾绾走近,正要撞进他怀里。 他笑道:“苏三娘。” 苏绾绾骤然抬眸,看见郁行安低头凝视她,漆黑眸子里带着笑意,嗓音清冽低醇:“仔细摔倒。” 两人挨得很近,却并未撞在一起。他的影子笼罩住她,光线从他身后的直棂窗射进来,安静地铺在两人身旁。 苏绾绾耳尖一烫,往后退一步,她手里的袖炉没拿稳,从衣袖里滑出来,砸到脚上。 守在藏书阁的博士连忙过来,见到这场景,飞快拾掇好了,再静悄悄退出去。 郁行安低头看她:“吓到你了?抱歉。”, “没有。”苏绾绾摇头,腰背挺直,走向不远处的桌案。 其实脚趾有些疼,她太怕疼了。 郁行安跟在她身边,想扶,却抬了好几下指尖,都没有伸手。 两个人在桌案前面对面坐下,郁行安将自己的袖炉取出来,递给她。 苏绾绾:“给我?” “嗯。”郁行安望着她,“赔你的袖炉。” 苏绾绾没接,那袖炉便被放在桌案上。两人跽坐在各自的榻上,低头读书。 日光照在身上,却带不来丝毫的暖意。为防走水,藏书阁中也没有薰笼。 苏绾绾看了几列字,手脚发冷,衬得脚尖的感受更明显。明明只剩若隐若现的疼痛,却仍然让她觉得难熬。 她伸出手,拿起桌案上的袖炉。 郁行安似乎并未察觉,视线仍然落在书卷上。 苏绾绾将袖炉揣好,整个人一下子暖和起来。 她舒了一口气,蓦然,听见一声很轻的笑声。 第36章 擦掉 苏绾绾骤然抬头,看见郁行安仍在看书。 日光穿过直棂窗,镀在他身上,他眉目低垂,气质温和出尘。 苏绾绾想问他方才是不是笑了,又担心他回答一个“是”,让自己进退两难。于是暗暗拿着袖炉,像平常一样读书。 两人展开书卷,读完了又卷起来捆好,声音细微,如同蝴蝶在两人之中振翅。 郁四娘从楼上下来,没走几步,就发现两人手持书卷,相对坐在案前。 她隐在一排书格后,探头看一眼,再看一眼,忍不住揉两下自己的眼睛。 我没看错吧?她心里想,为何会有人对坐着读书?做点别的不好吗?书有什么好读的? 她等了片刻,见两个人都神色专注,她便对博士说了几句话,出了藏书阁。 光阴寸寸流过,郁行安抬眸,再次瞥了一眼苏绾绾。 苏绾绾系上书卷,塞回帙袋里:“我读完了。郁四娘似是在楼上,我去寻她。” “嗯。”郁行安也将自己的书卷卷好,“我也读完了。” 其实这本书他读过,确切来说,芳霞苑的藏书阁没有举世难寻的孤本,这里几乎所有的书,他都在河西道嵇州的郁家老宅中读过。 苏绾绾看着他收书卷的手指,看了一会儿,目光转投向直棂窗。等他说一句“好了”,两人才站起身,一同去往楼上。 时下娘子遇见郎君,通常要行万福礼,郎君颔首回应也不算失礼。若两人地位相当,则通常郎君走在前,娘子走在后,以示尊卑。 郁行安却没有走在她前面的习惯,他总是走在她身侧,偶尔还会落后半步。 苏绾绾平日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因为凑过来和她说话的郎君几乎都捧着她,苏敬禾也总是停下来等她,以便与她闲聊。其余的男仆更不必说,要么跟在她身后,要么在前方恭敬引路。 但今日苏绾绾走上台阶,或许是气氛太静谧了,她忽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 窗外是即将西沉的太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长长的台阶上。郁行安在她斜后方,他的影子延伸到苏绾绾脚下,两人的影子距离那么近,就像是拥抱在一起。 苏绾绾快速往前走了两步,好让两人影子分开一些。 “你站我身后做什么?”苏绾绾问。 藏书阁中杳默无比,郁行安停了片刻,才回答道:“担心你摔倒。” 站在身后,好及时扶住你。 “哦。”苏绾绾走了两步,又问,“你平日怎么不走我前面?” “我以为你不喜欢。”, “是吗?”苏绾绾想了一下,“你如何知晓?” 她自己都未曾发觉。 “因为你的自称。”郁行安回答。 苏绾绾回忆须臾。 其他小娘子怎么与郁行安说话来着? ——妾有一香囊…… 时下娘子们常用的谦称是“妾”“婢”,有时用“奴”“阿奴”——后两个男子也能用。 苏绾绾想到这里,就想起了郁行安那日对小娘子的回应。 她感觉自己心里仿佛不知何时点燃了一个小烛台,风总是席卷而来,烛台上的火焰摇曳得让她心惊rou跳。 她上了楼,转了一圈,没看见郁四娘。 郁行安与她并肩同行。 苏绾绾问二楼的博士:“方才与我同来的小娘子呢?” 博士恭敬道:“她先走了。那小娘子托奴转达,您在此安心读书便好,她会回去转告林小娘子等人。” 苏绾绾“嗯”了一声,说道:“那我们便先回去吧。” 郁行安没有说话,苏绾绾看了他几息,他才像回过神来,应道:“好。” 两人往回走,日光笼住藏书阁的二楼,每一卷书都安静躺在书格里,等待人的翻阅。两人的脚步声交错回响,不急不缓,像一首合奏的琴乐。 苏绾绾说:“此处幽静,可惜窗外只有几棵梧桐。若藏书阁临湖而建,夏日凉风习习,一边读书,一边远眺湖上芙蕖,倒是一件乐事。” 郁行安没有回音。 苏绾绾等了又等,等到心里的小小烛台,像是“吧嗒”一声熄了火。 她抬头看,见到郁行安漂亮的脖颈、喉结、下颚,他的目光直视前方,落在那些书卷上。 苏绾绾揣着袖炉:“郁知制诰。” “郁知制诰。” 苏绾绾停下脚步,微微偏头,注视郁行安的背影。 他的背影修长挺拔,仿佛生来就应该在这样的地方手持一书卷,闲雅从容,风流自赏。 袖炉里的热意带给她温暖,似乎连带着重燃半灭的烛台。 她数着郁行安的脚步,等她数到了“四”,郁行安终于仿佛意识到什么,转过身。 苏绾绾望着他,嗓音温软:“你怎么了?” “无事,我走神了,抱歉。”他站在原地等她。 苏绾绾点点头,继续往前走。等她走近,两人再次并肩而行。 “你方才说了什么?”郁行安问。 苏绾绾把自己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 郁行安笑了笑:“你说得很是,窗外不该种梧桐,眺望满池芙蓉倒更好些。” 苏绾绾:“嗯。你呢,你方才在想什么?” 郁行安沉默。 苏绾绾说:“我见你不太开心。” 她说话的尾音本就软,刻意放柔了声音询问,就像是春天的细雪落在人的手上。 郁行安不自觉回想起被春雪灼烧的错觉,他放松了手指,回答道:“从这个视角望过去,这座藏书阁与茆舍的藏书阁很相似。” 苏绾绾去过郁家在阆都的宅邸,知道那里只有阔大的书房,因而问道:“嵇州郁家的藏书阁?” “嗯。那里书卷万千,藏有数不尽的珍本。” 大裕疆域辽阔,使用“道-州-县”三级划分区域,全境可分为十五道,三百六十九州,一千六百九十七县。 郁家坐落于河西道最繁华的嵇州,出过十七任节度使,二十八任中书舍人。后来不知出于何故,郁家嫡系很少再来阆都做官,但仍有许多庶出子弟占据重要官职,当今的河西道和山南道节度使都是郁家子侄。 这样一个堪称大裕最鼎盛的世家,即使从不主动对外宣扬,也可以想像出其藏书阁必是插架万轴,汗牛塞屋。 苏绾绾道:“回想起嵇州郁家的藏书阁,你便走神?怎么,你不喜欢读书?” 她只是开个玩笑,毕竟从没有一个不喜欢读书的人,能读到郁行安这种程度的水平。结果,她竟然听到他“嗯”了一声。 苏绾绾满头雾水,又听见他说:“只是有时觉得累。” 他语气很平静,只是客观地陈述,仿佛他早已经接受这种疲累,并天长日久地与之对抗,直至拥有天下人交口称赞的才华。 两人继续往前走,苏绾绾发现郁行安的视线仍然落在那些书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