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壶关事变结束后的数月。 贾诩仍会梦见那日被埋在死人堆里的时候。眼前的一切都被鲜血覆盖,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深红色的天空,再无其他。身体早已没了知觉,他以为自己终于要死了,为了天下苍生,死得其所。 直到那片天空的一角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四周好像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可他听不清声音,也看不清人形。他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再然后,梦境戛然而止。 数月前,他是在荀学长的府上醒的。不等他思考这里究竟是人间还是炼狱,支离破碎般的疼痛先占据了他的大脑。身上没有一处地方是不疼的,也正因如此,他逐渐意识到自身所处仍是人间,是比炼狱还痛苦的人间。 在他认出自己所在之处属于荀彧的那一刻,情绪几近崩溃。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嘲笑他已经全然失败的命运。 他无法相信自己的存活,更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他开始反复思考自己活下来的理由,又一次次被剧痛打断。 最后他预想了一些“重逢”时该说的话,可所有的一切在见到荀彧的时候都只化作了一句: “学长,为什么?” 直到现在,荀彧都没有给过他一个能算得上答案的答案。贾诩只从学长的只言片语中猜到,说要救他的,就是原本要埋葬他的那个人。 无论如何,这颗带着疑问的种子自那天被埋了下去。 他的身体逐渐恢复,一切如旧,除了自己的一条腿,如今他必须拄着拐杖才能行走。在得以恢复行动的第一日,他终于问了学长除了为什么以外的第二个问题:“郭嘉在哪儿?” 他自醒来便没有见到过郭嘉。 他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猜不透郭奉孝到底在想什么。无论是曾经的那一次意外的缠绵,还是这一次。他说要让自己去做拯救天下的英雄,又硬生生将他从那样的高位拽了下来。他甚至不敢去问学长,那天为了从壶关救出自己,无缘无故葬送了多少兵马。 大约是巧合,在他等到荀彧的回答之前,他先看见了站在学长身后的郭嘉。 他又觉得自己应该生气地冲上去质问,问他为什么要救自己。然后所有的想法都被郭嘉轻飘飘的一句话所瓦解:“文和,好久不见。” 贾诩没有说话。 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彻骨的寒意顷刻间走遍了他的全身。他开始害怕面前的两个人,这两个他相处已久,本应该再熟悉不过的人。眼底的惧色再也无法遮掩,他几乎狼狈般地躲回了房间。 他听见学长对郭嘉说:“奉孝,太过了。” 身体未曾康复的他显然不能经受住更大的打击,荀彧也没有允许贾诩强行将自己关在房中。 安抚贾诩不是一件易事,他的偏执几近走火入魔。 幸在,荀彧是做这件事情的最佳人选。作为最尊敬的学长,荀彧的开导对贾诩来说无比受用。由他一点一点地引导贾诩,让他重新走出了自己封闭的内心。 他仍旧会问学长,为什么那日要将自己救出来。学长虽从未告诉过他答案,但他觉得,自己应该有在一点一点释怀。 至少他现在看到郭嘉的时候,不会有任何冲动。无论那个冲动是逃离,还是杀意。 渐渐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还和从前在学宫时一样。他会听见荀彧呵斥在歌楼因欠债而不得不彻夜不归,等人来赎的郭嘉;还有总是跟在学长和郭嘉身后的自己。 他想, 一切如旧。 可是那棵带着疑问的种子还在悄然生长,无声无息地破土而出,上面偷偷写满了仇恨与疯狂。 痊愈后的贾诩不再借住于荀府,但依旧来往频繁。再然后,他向学长提出自己可以独自一人完成去歌楼赎人的任务,替学长分担这件杂事。 荀彧思量再三,还是答应了他。贾诩的能力毋庸置疑,而去歌楼赎人这样的小事他更是无比熟悉。在壶关的事情发生之前,这甚至算得上是他“分内”的工作之一。 如果贾诩能够独自面对郭嘉,也不枉他这几月的开导。 于是贾诩开始了他痊愈后的第一次单人任务,一个他已经完成过很多次的任务。 他走到歌楼,这里与数月前并无差别,远处的战火好像不曾影响他们分毫。 他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见到郭奉孝的场景也会从前那样,身边的歌女围着他嬉闹,谈笑间不忘与他划拳饮酒。 可郭嘉身侧空无一人。 贾诩的眼神闪过一丝诧异。直到看到他手臂上疑似用脂粉留下的花印以及桌上的残酒,才莫名松了口气。 果然还是那副死性不改的样子,整天只知道在歌楼胡闹放纵。 郭嘉盯着桌上的那柄玉质烟管,头也没抬。他难得没有把它握在手里,淡绿色的烟管被他静置在桌上,连新填的烟袋都还是鼓鼓囊囊的。 “文和,你来了。” 一如既往的轻佻语气。从前这样的话,总能轻易勾起贾诩心中的怒火。但现在不会了。 “学长要我来接你回去。” 对于郭嘉的问候,他选择了不作回应。他只负责把人接回去,仅此而已。 “你每次来都这么说...”郭嘉抬眸,视线掠过他的眉眼,“今日没有外人,不如坐下先喝一杯?”他笑着倚在桌旁 ,伸手取了另一只杯子替他斟酒,“文和,你应当有话要问我。” 闻言,贾诩拄着拐杖的手微微用力,指节被撑得发白:“....我没有什么要问你的。” “那便等我饮完这杯酒。” “毕竟钱都花了,可不能浪费。” 郭嘉将原先那杯残酒一饮而尽。空杯重新回到桌面,他用指腹轻轻磨蹭着杯沿,紧接着,是一声不轻不重的叹息: “只可惜了这杯酒,无人欣赏。” 贾诩撇开目光:“一杯劣酒而已,谈何欣赏。” “至少它的成色足够漂亮。”郭嘉撑着桌面预备起身,可眼前的一阵花白又让他不住倒了下去。 他下意识地捂住前额,耳边传来贾诩嘲讽般的轻哼。 郭嘉不怒反笑,干脆放弃了站起来的想法。他重新坐回桌边,望向贾诩:“看来,是这里不想让我走...” 闻言,贾诩忍不住皱起眉,他许久不曾表露出自己面上的厌烦,也不想在郭嘉面前破例。他向郭嘉伸出手:“起来。” 冰冷的语气像是要冻穿人心。 郭嘉配合地抬起手,两人握住对方的手腕,却不想下一刻,是贾诩被郭嘉拉到了桌边。 摔落时的动静不小,以至于贾诩手中的拐杖险些脱手掉落。桌上的酒液也被震撒出些许,打湿了两人的衣袖。再看向身侧一脸阴谋得逞的郭嘉,贾诩眉头一跳:“你做什么。” “这里是歌楼,自然是要喝酒。”郭嘉松开他的手腕,“文和,就喝一口。” 贾诩坐直身体,试图揣摩出郭嘉的意思,那双含笑的眼眸此刻却清澈到令他无法怀疑。他叹了口气 ,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文和真是爽快。”郭嘉拾起刚才被挤到一旁的烟管,触手生凉的玉器泛着淡光,看上去价值不菲。 贾诩有些不耐烦了。他支起拐杖,意图站起,却发现自己除了那条残腿,另一边也失了知觉。 他心下一慌,下意识地看向郭嘉。 “你大意了呀,文和。” “...你发什么疯。”贾诩用手掌抵住自己的额角,他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但很快便发现这是无济于事。 “别担心,只是能让你好好休息的药。”郭嘉好意替他解了惑。 “你...郭奉..孝...!”药力发作得比他预想的还要快,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在完全闭上双目前,他看见的是郭嘉的手。 那只手臂显着病态的白,鲜红的液体顺着皮肤流下,集到指尖,然后在瞬间滴落。他受伤了?不...这是脂粉,是方才碰洒的酒液染开了那些女孩子在他身上画下的图样。 酒沾了颜料,鲜红如血。 思绪悄然断开,贾诩彻底失去了意识。 郭嘉伸手托住他欲坠的身体。他怀抱着他的身躯,不属于歌楼的气息充满了他的鼻腔,伴着一点淡淡的药香:“文和,你总是这样...我明明不曾害过你。” 如瀑的深发此刻有些凌乱,他突然心血来潮,想替贾诩理一理这一头青丝。 这花费了郭嘉不少时间。他一点也不着急,毕竟,这次的药下了十足十的量。 他将贾诩抱上床榻,自己坐在床侧。指尖拂过他的脸颊,又用指腹慢慢揉开他紧皱的眉心。艳红的酒液跟着他的手指,在这张完美的脸上留下痕迹。 “文和,把你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明明是学长,不是我。” “你为什么会恨我呢。”他的手停在他的唇边。 “学长说,你总是问他为什么。” “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就是不明白。” 他的低语戛然而止,他闭上眼,心中不知是在庆幸还是惋惜。庆幸贾诩不曾听见这段话,惋惜亦然。 不过至少,贾诩确实睡着了。 再睁开眼时,他的眼眸好似不再平静。他俯下身去轻吻贾诩紧闭的双唇,不过浅尝即止。双手轻车熟路地解开他的外袍,沉重的纯金腰带被他扔在一旁,深紫色的长袍顺着散开,露出仍旧整齐的里衣。 郭嘉一向不喜他们文士这般的繁文缛节,此时却也肯耐着性子一点点脱下贾诩的衣袍,直到他能握上他腿间的东西。 相较于贾诩,他自己的衣物更方便些。 在郭嘉将他的性器坐进身体之前,他还在想,真是酒壮人胆。若是贾诩此刻醒了,自己这条命怕是就要断送在歌楼里了。 也好,那也是自己的命数。 许久不曾交合的身体还是多了几分生涩,光是整个吞进就让他生了一层薄汗。他伸手抓紧床柱以支撑身体的起伏,撕扯般的疼痛盖过了本该出现的快感。 没有爱抚,没有情话,只有反复的动作与无趣的轻喘。微微勾起的嘴角大约是他无声的自嘲,毕竟这些...听上去都与他郭奉孝沾不上边。 拜他所赐,贾诩没有做出任何其他的反应。这场枯燥的性爱由他一人起,也由他一人终。 他会将这间房里发生过的事情掩饰成贾诩的梦境,并留下唯一的破绽:被他抽走的那根原本系在贾诩手腕上的红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