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莽5-1(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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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常年奔波在外,但殷无绝自认是谪仙岛原住民。一出生就是碎梦的碎梦,当然对谪仙岛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 他冷眼看着刚捡到的小色龙往吟风崖上蹿,一头撞上墙,又挤在山石间隙拱啊拱啊,像头猪一样。 畏罪潜逃,自寻死路。怎么,还能拱出条路不成? 殷无绝只觉得这yin虫智商堪忧,活在这世上除了搞笑也没啥用。 没用归没用,谁都有活着的权利。凭着人道主义精神,他还是伸出两根手指,捻住小龙的尾巴就要往外拖,省得它把脑袋撞破。 一小撮泥土落到匀称干净的手指上,殷无绝动作一顿,蓦地抬头。 沉寂多年的山石狂躁起来,挤挤攘攘往两边挪。几颗不幸的石头没站住脚,呼啸着滚到一边的阁楼上。顿时砖瓦飞散,留下个大坑。 殷无绝看着小龙:……把你卖给龙吟能抵维修费吗? 小龙才不想卖身,三两下挣开那只手,一溜烟扎到刚裂开的石头缝里去了。 石缝比之前宽了些许,正好能容纳一人侧身而过。而缝隙之后别有洞天,殷无绝追着小龙的身影,抬起一扇石门,钻到一片黑咕隆咚里。 燃起火把,他借着火光看眼前的长廊。长廊不长,一眼望得到头。石壁两侧挂满刀剑,七零八落,摇摇欲坠。殷无绝本以为是什么神兵利器,正感到可惜。但凑近一看,这些武器早已锈得不成形,与破铜烂铁无异。他嫌弃得眼角直跳,又向前走去。 长廊末端是一间石室,壁柜中整整齐齐码着书籍卷本,纸页泛黄,大多落了星星点点的黑色霉斑。石室一角有个书案,书案与壁柜的缝隙里,一条银光闪闪的尾巴正乱扭。 小龙正把一叠纸页往架子里藏呢,哼哧哼哧费劲得连尾巴尖都在颤抖。它一点也不知道自己露了尾巴,还想往缝里躲。 殷无绝被它折腾出来的密室搞得大开眼界,直觉小龙与谪仙岛的渊源不只看着像龙这一点。于是他半是好奇,半是探究地把小龙揪住,又往边上一拨抐。小龙翻着肚皮,惨叫一声,接着一个鲤鱼打挺往他手上爬,爪忙脚乱地去挡殷无绝的手。 殷无绝板着脸,却没管,任由小龙抓着他的手腕又踢又咬,自顾自展开那些快碎成渣的纸页,一字一句地读起来。 火把烧得霹雳啪啦响,纸张散发着干燥的霉味。 *(谁人的书信) 师父,近来可好? 虽说是写给您的信,但厚厚的一沓纸中,只有最满意的几页会送到谪仙岛。不知这次能让您能读到多少。 如果从离开谪仙岛那天算起,今天是两千九百二十一天。如果从上一次与您寄信算起,今天是第五百零三天。 我曾经从不在乎所谓一日的起始和结束,那无非就是日光转移,月显星落,土地上的噪声渐渐沉寂,又换了安静的虫鸣。 可现在不一样,我恍然开始对“一日”、“一天”感到恐惧。 我贪婪地流连在今日,缅怀昨日,却恐惧明日的到来。我贪婪地记忆一切,把自己变成个在脑子里写书的呆子。每当一天过去,我匆匆把今时今日的事件录进头脑里,又在每晚入睡前又哗啦啦翻动头脑里的记事簿:三千四百天之前,我失去了大师兄,三千一百八十一天前,大师姐送了我一把新重剑,两千九百二十一天前,我终于做好准备出岛游历。向本该您辞行,却听闻您闭关的消息。而正好两千天前,我周游各地,最终定居在了汴京。 我久久地记着一切陈年旧事,越积越多。 不是我不乐意写下来,如今我对文字的学习已能让我陈述和记录大多数事件与想法。只是我以为写下来还不够——轻飘飘的文字怎么能够记载真实呢? 我自认为有超越人类的记忆能力,可我的记忆还是会像书页一般刷啦啦散到地上,又被时间卷走。如果我粗心大意,当天没有把门窗关紧,那些书页就要和飞鸟一般失踪了。 我不是在抱怨您寄给我的书订装不佳,也不是在嘲笑自己翻书时不知轻重,虽然一开始读书时确实损坏过好几本古籍。 我只是在想,飞鸟的轨迹尚且有迹可循,记忆又被猖狂的时间卷到哪里了呢? (下一页纸) 我从东极海搬到汴京,又从汴京搬到杭州。 到了温润的杭州,反倒想念起汴京了。汴京的空气总是干燥浑厚,纤薄的纸页总是能被极好地储存,这也是我读书最多的一段时间。我不再容易迷失于木构城市,许是文化填饱了肚子,也填饱了脑子? 我穿梭在汴京街巷,飞走在雕栏瓦楞,我跟随着人海的特定潮汐,收集散落的故事,然后拼凑出整个城市的历史。也许,我认为历史是庞大人潮的故事集合,而非小小史书上某一角落尘的文字。 ...... 前段时间,我认识了个很像大师兄的家伙。 像又不像,师兄那抠搜家伙怎么能和江南大商贾的千金一样呢? 江南那地方,皇城管不着,官商勾结谁来谁知道。那天她锦衣华裳十里红妆,要嫁给哪位高官嫡子。那可是门当户对的联姻。但她半途砸了花轿,拧枪策马,跑到边疆去了。 此人今生得父母宠爱,又得天赐良缘,为何不耽迷其中?万千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她一伸手就能摸到。我起初想,救不了师兄,至少能救救她。行侠仗义,能帮则帮,总是龙吟该做的事。 于是我悄悄潜入梦中以理相劝,却见她在梦中狂奔着逃跑,她在逃离那些隐形的陷阱和柔软的枷锁,她在逃离一场温暖的噩梦。 怎么是噩梦? 我没想清楚,但我成了这场荒诞逃离的帮凶,我成了疼痛的纵容者。她新婚当日,我打晕一队送亲随从,又打趴两队侍卫。那时我倚着重剑,正揩汗,回头时天光正好。我见她策马扬鞭,又听马蹄渐远。我感到畅快,我听到她自由的吐息,又嗅到她的悲哀。 当费劲心思策划的逃离终于被实现,她为什么会悲哀?我的鼻腔又辣又涩,似乎嗅到大师兄洒在月下的酒。 谢谢大师兄,我又懂了。我学着大师兄潇洒地把剑甩回背上。 她远远冲着我喊,尘归尘土归土,功名不过一场空,但还请你记得我。 可惜,我如今只记得她的名字,却记不清她的容貌了。 她是温婉的大家闺秀吗?我分明记得她颦笑动人,衣袂飘香。我想她离开时必定还是一袭红嫁衣,正午的金辉可能映得那些金饰闪闪发亮。空气里也许有尘土味,也许有牡丹香? 但每每想起那一日,我却只能看清落日余晖下风尘仆仆离去的金甲女将军。 可这样不对。我答应过她的,我该记得她。 这是最让我恐惧的事——我意识到的记忆不可靠,不可信。 真实的记忆像河流,像沙子,它扑簌簌地落下。不见了,再也找不见了。 我有时会反复回忆,就像把褪色的古画翻出来,试图修补破碎的边角,重新描摹淡去的墨彩。可约描越失真,真实情况是这样的吗?他们是这样的人吗? 我有时会怀疑,桌角那两本书是您给我的吗?师兄他曾带我去流光滩上放烟火吗?师姐送给我的重剑是哪一把?那个把我带到人间的人是谁?我真的还能认出他吗?东极海是指哪片海域?我的家在哪?流光花是什么颜色?我是谁?我是什么?(这一段问题被重重划去,下有小字批注“我好像不太清醒”) 我总是试图把他们留在记忆里,就像他们一直陪着我,一直活在我身边一样。但他们无可取代,活着的只是残存的印象,他们的故事结束了,再怎么回忆也不会回来。 于是我试着不去想,不再去描摹。当已然发生的事实停驻、封存,真实就不会被扭曲。 但我放不下。我舍不得他们死去,或是我舍不得没有他们的生活。罪恶感盘踞在心,我只是为了把他们留在身边,在头脑中安排一出又一出闹剧。我只是在不断重演过去的故事,擅自延续他们的生命罢了。 写下这行字的时候,师兄正在书案前对着我笑。有点恐怖,但我想他了。 (下一页纸) ....... 我睡了整整四十六天。 刚刚我扳着手指头数数,又有点混乱。明明我的算数能力比以前好了不知多少倍,却还是要在思考时扳指头。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 我知道年与月的换算方式,只是喜欢用天来计数。人总是一天一天地活,而非一月一年地活。这是我保证自己始终活在当下的特殊方式。 繁杂的计时过程值得享受,当固化的时间似乎被繁杂的数字拉长,我心中寂寞的空间会被填满一点点。就像烛光填满房间,我深知那是空虚的充实。多数一些,你们陪伴我的时间也就多一些。 我模仿着西湖边上戏法师。我的戏法是把完整的一年剪碎,再把细碎的时间拼接,每一日之间的缝隙歪歪扭扭,能让那些年年月月显得长一点。 好累。 我听见雪在云里积蓄,这将是今年冬天第一场雪。 再睡一觉。 (下一页纸) 一觉睡醒,遇上个惊天大事件。我又见到他了!那个把我带到世界上的人!(这句话被仓促地划掉,但文字又被小心地重描了几遍)我是说,把我变成“人”的人。 城郊的雪刚刚融化,我第三次遇见他。 ....... 最近有了新的爱好: 蹲房顶。此时此刻,我正悄悄蹲在他家房顶和您写信呢。这处房顶很好,头顶就是一株玉兰散开的枝桠。玉兰在春天开得千枝万蕊,似雪绽银花。再见到他时,庆幸像是蜂群,喧闹地从巢xue里涌出来,从心脏到大脑再到耳畔。 我意识到春天又悄然到来。我还认得他!也许我可以少记一些事情了。 ...... 有一点不太妙,要是呆久了,花香会熏得眼睛疼。可我还想睁着眼睛多看看他,多记记他。 真好,我又回到我的起点,又找到我的锚点。也许他会是我的终点吗? 疼。 好疼。眼泪落到纸上了吗?我看不清(此处往下大片大片墨迹晕开,有刮蹭的痕迹和指印。以下几段话勉强可以分辨)但愿没有,擦一擦。 好疼,是不是墨水蹭到眼睛里了?我尝到一点苦味,是墨水吗?好疼,好疼,墨水流到胃里烧得难受,原来墨水能让我中毒吗? 好疼。好像什么东西从胃里爬出来绞住我的心肺,好像又什么都没有。我会死的。好疼,我好疼啊,我好疼啊殷无绝!你知不知道我好疼? 不对,不对,我//////(这里的墨迹被蹭上一大片,看不清了)///////?谁会知道呢?我得问问... ///////(剩下的纸张被散乱墨迹覆盖,又皱皱巴巴的,实在看不清了)//////// (下一页纸) 上次给师父和师姐去信是四十天前。为什么没有回信?谪仙岛发生了什么? (最后一页纸,使用了与之前不同的纸张) 师父,(落笔的最后一画,墨迹晕成一团。似乎是书写者停笔了许久) 我怕忘记。(另一种墨迹) * 龙离开谪仙岛的第九年,戚何归离世,龙吟大师姐继任掌门。 龙循着殷无绝留下的指引,似乎又走到终点。它心急火燎赶回谪仙岛,本想见师父最后一面,却还是慢一步。 离去的人总像枝头折不下的月亮,只能远远望着,徒留个念想。 龙和师姐在崖边观月,龙笑着说,没有了师父,好歹还有师姐。师姐眉眼弯弯,夸他终于会说好话了。 临行前,大师姐又送龙一把长剑。剑刃如雪前霜霰,剑锋似冰下寒泉。龙在夜下抚剑,银河顺着剑身流淌,星尘汇聚之处,有剑铭浮现,铭为折霜。 “折霜。” 龙恍然间听闻故人叹息,于是他乘着霜雪月色,顺着时光长河,又远远地回头望了一眼。他望见老者无处可归,大笑着飘然离去。他望见有少年在月下饮酒,在沙场舞剑。他望见腐朽的桃花,温热的血,他想起树下还有白骨在长眠。 龙吟折霜。龙忽然不敢认这几个字了。 他以为它的“名字”是轻飘飘的代号,不过是那人顺口撇下的两枚文字。非人之物滚落人间,游走江湖,随意冠上他人的姓氏,又不知从哪捡来一个便宜名字。它以为自己是人间的镜中花、水中月,它曾把自己当成红尘过客,它是飞鸟往土地上投下的影子。 但长剑出鞘的那一刹,水里的月亮蹦到天上,镜子滚到地上。月亮和明镜一起碎了,留下一个茫然四顾的人。轻飘飘的人影从虚无里落下来,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 他不属于谁的故事,他已经是独立而真实的人了。人名折霜,是个龙吟,谪仙岛是他的故乡。 龙从未如此真实地触碰到自己。 而天上的月亮是真实的,自己是真实的,面前的师姐是真实的。疼痛和创伤是真实的,白骨和死亡也是真实的。 师姐眼角轻轻一动,带出些西湖微波般的轻纹。师姐怎样都好看,可龙还是觉得得心上沉沉地痛。 疼痛。往前迈一步疼,往后看一眼也疼。 龙卡在时间的罅隙,动弹不得。但时移世易,万物各有生老病死,从它身侧奔腾而过。如果时间有呼吸,那遗忘就是它吐出的雾气。 药王谷有个和蔼的老中医,几年前刚寿终正寝。龙曾找她看过心病。彼时这老婆子还生龙活虎,信誓旦旦地说,时间是治愈创伤的灵药。 但龙觉得不是。如果一定有什么在世间流转,让万事万物免受一切疼痛侵扰,让一切伤口不再鲜血淋漓——那并不是时间的治愈,而是遗忘的麻痹。灵药不存在,伤口也不会平白无故地愈合或消失。只是大家都深受遗忘荼毒,忘记创口的存在罢了。 可惜,龙的记性太好了。 龙离开谪仙岛前,将未寄出的书信一股脑塞进掌门闭关的石室里。 那天,师姐温和地看着他封上石室的大门,却担心不靠谱的师弟要把自己也埋进去。师姐监督他将门掩埋在山石与泥土后,又问他,为什么不再写信?是师姐不够格听你倾诉吗? 那时雪色刚刚染上师姐的鬓角,轻轻掩埋她剩下的时间。龙摇摇头说,不是的,既然选择做人,有些痛苦还得自己扛过去。 可我是你的家人啊!师姐一边说一边笑,柳眉弯弯,让龙想到江南秀美的石拱桥。在黄昏里,流水上,炊烟中,渐渐老去的灰白的桥。 * 深秋时,龙踩着落叶回到杭州。他又蒙头大睡一觉,说不清自己是在逃避现实,还是真的累了。等他醒来时,殷无绝已不在杭州。打探一个人的下落多容易!龙当然知道怎么去找,但迟迟没有行动。他说不清自己在怕什么。 举目四顾,万物萧条,他留在原地,等着冬雪掩盖凋零的花叶。而雪下死物永不再发芽,他能等到一场无人知晓的葬礼,掩盖他的罪行。可他绞尽脑汁,却藏不住已然发生的死亡。 死亡。 一段轮回的终点,另一段轮回的起点。 死亡。 人生在此刻完成清算,干干净净地离开,轻轻松松地回来。 死亡。 为什么它不能死去?为什么既要将它变成人,又不赋予它人的特权呢? 隆冬深夜,某边远村落的小孩尖尖地叫,她说她听到深山巨兽的呜咽,吓得缩在被子里抖眼泪。山林浓稠的黑暗里只有一点光影在摇曳。那户人家点亮灯,风雪透过窗缝,伊伊呜呜地往室内钻。大人把那遥远又悚人的悲声当作风声,锁好窗,又环住孩子,唱起温柔婉转的摇篮曲。 小孩说,可是风听起来好悲伤。 大人们说,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大人们又说,属于冬天的恶兽很快就会死去,因为春天又要到了。 ———————————————————— 写不动了,我写不动了!!! (尖叫,阴暗地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