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昱江

    

李昱江



    夜雖已深,皇都在曜晶石的照耀下依舊通明,宛如白晝。路離離開底層的旅店,沿途遇到了不少正在向各戶人家分放食糧的珞賁軍軍士,問了他們幾句,都說是接太子令從珞王郡上運來了食糧,分發給無糧的人家。

    路離向他們打聽了皇太子的品性,但他身在高位,珞賁軍士均沒接觸過他本人,只見過珞王,對於珞王,軍士們無不誇贊。

    隨著大青石路再往上走,路離到了第五層和第四層,看著街道兩旁有整齊的小棚,暗覺奇怪。他到過很多城市,從來沒見過這番影像,路離看見前面有一人正在收攤,上前打聽。

    從商人口中,路離獲知前些日子皇太子建立了統一的市場,將原先雜亂無章的街道重新分區,搭建了這些小棚租給商人,僅收取極少量的晶片,讓皇都的街道規整有序。在問及皇太子為人,商人說他只是遠遠見過他一次,頗有先皇之風——這已是極高的評價。

    晟皇是幽州少見的聖君賢主,他統治的十年修復了戰火的重創,休養生息,讓人民安居樂業,這期間幽州的農業、手工業、畜牧業等各方面都得到了長足的發展,只是他在位的時間太短了,武皇的昏庸其實與以前的皇帝相比,並不算最荒唐的,但因與晟皇統治時期的落差太大,令大家積集了更多的不滿。

    不知不覺已經進入第三層了,因為軍士都在下層分放食糧抽不開人手,再加上此時夜深人靜,街上已是空無一人,路離記得之前一個軍士說過皇太子這幾日都在宰府,於是前往宰府。

    宰府裏曜晶閃爍,卻寂靜如夜,諾大的府中只有皇太子一人高坐首相的政堂中,正埋頭伏案疾書。路離站在暗處,看著他。

    皇太子有一頭淡金似銀的及腰長發,有幾縷從他鬢前垂落在案桌前方,隨著他手臂的動作略有擺動,一潭碧波般的深邃眸子鑲嵌在他猶如天神之手雕琢的俊美容顏之上,鼻梁和嘴唇都生得無可挑剔,眉宇間頗有些晟皇的影子,俊美卻又不失堅毅,剛強中帶著柔和。此時他的嘴角微微上浮,似乎凝視著這世間最美好的事物。

    路離看著他,想起在皇都看到的、聽到的有關於皇太子的一切傳聞,心中有一絲猶豫,此時一陣微風吹來,他似乎又回到了那片充斥著血腥和肅殺之氣的葦草林中,他似乎又看到了同伴的屍體四處散落,似乎又聽到了少府軍士震天的喊殺聲;路離身子微微發顫,他似乎又駐立於鈸城之前,眼睜睜地看著兩百余條人命吊在絞首架上,他們全身赤裸,身上傷痕累累,不堪入目。

    也許這一切都是他迷惑別人的假像!!我一定要親自確認!!路離帶著怒火和忿懣走進了宰府。

    皇太子聽到了響動,他擡起頭,只見一名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的強壯男子出現在府內。他有著完全不亞於珞王的健碩,簡樸的粗製衣服被他全身的肌rou都繃得緊緊的,目測比皇太子還高出大半個頭,半寸長的頭發呈鮮血一般的紅色,此時他正用褐色的雙眸瞪視著自己,用沈沈的聲音問:

    「你就是德賢皇太子?」

    皇太子從他的輕蔑的語氣、戒備的站姿和憤怒的神情已經感覺到他對自己的敵意,卻面不改色,微笑著回答:「是的,敢問閣下是?」

    「峒羫郡的匠人,路離。」路離冷冷地自報家門。

    「峒羫郡?」皇太子輕輕蹙眉,他記得之前聽說峒羫郡有一百余名匠人因參與謀亂被判絞首,眼前這名叫路離的男子極可能就與此事件有關,「閣下千裏迢迢地從峒羫郡到皇都,恐怕不是來找我聊天這麽簡單吧?」

    路離看著他,想到葦草林的慘烈,想到鈸城城門前被判絞首的屍身,想到在礦洞中哀啼的嬰孩,義忿、怨怒、憎恨等情緒瞬間將他填滿,他拔出腰間用傲彧的尖爪製成的利刃驟然沖向他。

    皇太子見路離突然向他襲來,並沒有起身逃離,在他已經奔入政堂,離案桌僅有三步之遙時,突然伸出右手,使出神能。

    路離只覺得身子好像被定住了一般,他的雙腿如被釘在地上,一只看不見的手架住了他的雙臂,令他保持著舉刀奔跑的姿勢,眼看著皇太子已經近在咫尺,卻不能再前進半步,路離更加震驚和憤怒,他想要掙脫,可任憑他使出全身的力氣竟無法移動分毫!

    「閣下前來是否是想為峒羫郡一百余名匠人討回公道?」皇太子從容地站起身,走向路離。

    「一百余人?!」路離的聲音發著顫音,「殿下真是厲害,一句輕描淡寫就足足少了兩百條人命!!」

    皇太子蹙起眉頭:「你的意思是當時有三百余人?」他的記性一向很好,至今清楚地記得亞納加告訴他當時參與謀反的只有一百多人。

    「89名匠人,234名凡民。」路離咬牙道。

    皇太子沒有說話,他走向政堂右邊的房間,裏面堆放著近半載各地送到宰府的卷軸,他找到了當時峒羫郡郡府上報的郡誌,同時解開了縛住路離的神能,將卷軸遞給他:「你看看?」

    路離大力地從他手中接過卷軸,看著上面的內容,越看,他的火越大:「這分明是顛倒黑白!!明明死了三百余人,他們只上報一百多,明明是因為強征刀刃,又只給平時一半的價格,引起匠人不滿,少府不由分說判處了多名匠人獸鬥,這裏卻說是匠人無理謀反!!」

    「我已知道三府九公製有很大的弊端,才開始在珞王郡試行榜議製,盡可能地避免權臣jian相欺上瞞下。」皇太子道,「希望峒羫郡這樣的慘劇永遠不會再發生。」

    「殿下的意思是這全怪那些繕相欺瞞?與你無幹?」路離瞪著他,冷冷地說。

    「怎麽會與我無關?」皇太子反問,「幽州是父親留給我的最寶貴的遺物,在幽州發生的任何事都與我有關。只是——,我們居住的屋子松動欲墜,是找出哪根柱梁出了問題,在不拆毀房子的情況下更換,讓它重新變得堅實可靠呢,還是不追究根底,直接將屋子堆倒?」

    路離沈默了片刻,他當然知道皇太子說的道理,但他還是擔心自己會被他蒙騙:「那殿下是準備更換那根腐蝕的柱梁?」

    皇太子苦笑著搖搖頭:「就算找到了那根柱梁,想要更換談何容易?」

    「哼,那豈不是一句空談?!」路離冷哼。

    「所以我需要像閣下這樣的人助我清除柱梁中腐敗的蠱蟲,」皇太子道,「閣下心系天下,又有獨自見我的勇氣和毅力,相信閣下此番前來,亦是期望幽州的子民可享太平盛世,既然你我目的相同,只是不知閣下是否願與我同路?」

    路離冷冷一笑,驟然用利刃襲向皇太子,這次皇太子竟沒有躲閃,亦沒有使用神能製止,而是任由利刃直刺向他的眉心,直到離他的肌膚前方一寸之處倏然而止:「殿下為何不躲?」路離只是想測試皇太子是不是故意撿好聽的說,若是他畏懼躲閃,他必定不會手下留情。

    「閣下既已認可我的想法,我何需躲閃?」皇太子淡淡一笑。

    路離沒有答腔,他將利刃反轉,遞給皇太子,把它給他當是提醒他:「我要先去珞王郡上看看殿下所說是否屬實。若是殿下信口開河,路離絕不會善罷幹休!!」

    「我將在宰府靜待閣下。」皇太子微笑著接過。

    路離隨即轉身離開。

    返回底層,路離並沒有到旅店休息,而是幫著軍士分放食糧,現在已有不少熱心的人在幫忙。

    人多力量大,時值天明,所有的食糧都已分放完畢,路離看著井然有序的皇都心生感慨,不知為何,他開始相信皇太子有心也有能力將幽州重建晟皇時期的繁榮,但光是相信並沒有用,他依然要到珞王的封郡親眼看看皇太子所說的榜議製是什麽,又給珞王郡帶去了怎樣的變化。

    天色已大亮,路離這才返回旅店,他推開房門,見李昱江正捂著脹痛的脖子坐在床沿,他見路離回來了,急忙起身,腳下卻一個踉蹌,又跌坐在床上。

    路離快步走過去,蹲在他面前:「對不起,昨晚我是不得已而為之。頭還痛嗎?」

    李昱江見他安然回來,這才放心,他搖搖頭表示自己並不大礙,但他也註意到他腰間的刀鞘中已經沒有了刀刃,急切地問:「你是不是將皇太子……」

    「沒有。」路離搖頭道,「我感覺他想有番作為,他還告訴我現在珞王郡上正在實行榜議製,也許可以改變jian相當道的惡境。我知道你想去龘堡找木曜星君,今天我先幫你進入堡中,待你回去後,我再去珞王郡。」

    李昱江知道他們終將要分別了,心中百感交集:「要不我陪你去?」

    「你不是要找你的朋友們嗎?」路離問。

    李昱江沈默了,他的確想回自己的世界,可他怎麽也放心不下路離,他覺得以他的性子留在這樣的世界遲早會遭遇不測:「你真的不跟我走嗎?我的世界更適合你。」

    「這裏就是我的家,不管是好還是壞,它都是生養我的地方。」路離道:「它若好,我就安定下來;它若不好,我幫它變好。哪有一走了之的做法?如若人人都事不關己,這個家永遠都不可能變好!」

    李昱江知道路離是一個有擔當的漢子,他知道自己說服不了他:「你不願意我也不勉強了。好兄弟!謝謝你!!」他說著伸出手。

    「好兄弟。」路離遲疑了一下,握住了他的手。

    用過早餐後,路離帶李昱江前往上層,準備找機會進入龘堡去木曜聖殿找木曜星君,請他幫李昱江回到他的世界。

    可是到第五層後,路離看到周圍的小棚全都放上了商品,卻沒有人守攤,四處都傳來悲慟之聲,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往上層走去,路離暗覺奇怪,拉住一個人問:「請問這是怎麽了?」

    「德賢皇太子殿下昨晚,昨晚遇刺身亡。」那人流著淚回答。

    「什麽?!」路離和李昱江都震驚了,李昱江頓時望向路離,用眼神問「這是怎麽回事?」

    「相信我。」路離沈沈地說了一句,快步往前走去,李昱江只能小跑著跟上他。

    越往上,人越來越多,旦凡得到這個消息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往上層走去,一路上悲嚎低泣聲一片,不管男女老幼,幾乎每個人都眼含熱淚,大家都自發地往太子府邸、宰府和龘堡的方向走去,想祭奠皇太子殿下的英魂。

    到第三層的宰府時,路離見府門前已經矗立著多名珞賁軍軍士,他拔開人群,拼命往前擠,總算到了隊伍的前端,問守門的軍士:「皇太子殿下真的遇刺身亡?!」

    軍士悲愴地點了點頭。

    「是什麽時候?!」路離怎麽也不敢相信,昨天自己離開時他還好好的。若他真的逝去,那他所說的一切豈不化為空中樓閣?!

    「昨天深夜。」軍士的聲音有些發顫。

    「那皇太子殿下是被何人所刺?」李昱江也問,他自然相信不是路離幹的,可是這一切未免太巧合了吧?!

    「珞王殿下正在查探。」昨晚實在太過混亂,幾乎無從查起。

    「皇太子殿下遇刺,身上可有傷痕?」路離猶豫了一下,問道。

    「你如何得知殿下身上沒有傷痕?!」兏崢的聲音突然從旁邊傳來,他受珞王之命到宰府維持政務正常運作,正好聽到路離的話,厲聲斥問。

    「他不是這個意思!」李昱江急忙解釋。

    路離上前跨了一步,用大手將李昱江護在自己身後:「若是沒有傷痕,那把利刃便是在下所製。」

    路離語音剛落,周圍的珞賁軍軍士突地齊刷刷地拔出了腰間的配刀,明晃晃的刀身刺得兩人睜不開眼睛,旁邊的凡民頓時後退了兩步,讓出道路讓軍士將他們圍在中間。

    「你剛才說什麽?!」兏崢拔出了身上的配刀,他憤恨地瞪著路離,走到他面前,雖然他的個頭與李昱江差不多,比路離矮了近一個頭,但氣勢絲毫不遜於他,他的金瞳迸發出憤怒及憎恨的光芒,眼看就要動手。

    「殺了他!替皇太子殿下報仇!!」也不知誰在人群中憤怒地喊出一句,周圍的人也跟著叫喊起來。

    「是他害死了我們的皇太子殿下!!」

    「殺了他們!!」

    「判他們獸鬥!!」

    「獸鬥!!」

    「不是我們做的!!不是我們做的!!」李昱江大喊著辯解,但他的聲音瞬間被憤怒的人民的叫喊聲所淹沒。

    「獸鬥!獸鬥!獸鬥!獸鬥!獸鬥!獸鬥!」剎時間,所有人都高喊著,若是眼神能殺人,他們已經無需審判行刑,早就被跺成rou醬。

    在人們的叫喊中,兏崢反而冷靜了下來,他雖不知此人是什麽來頭,但他知道要想刺殺皇太子單憑此人一人未必做到,而且他的動機並不明朗,極有可能是受什麽人指使,他將配刀收回刀鞘:

    「把他們關到鬥獸臺,聽候珞王殿下發落!」

    「是!」珞賁軍軍士齊聲應道。

    「這不關他的事,你們放了他!」路離知道皇太子被自己所製的利刃刺殺,他怎麽也脫不了幹系,但他不願連累李昱江。

    「少廢話!!」一名憤怒的軍士上前,用配刀的刀柄捅向路離,路離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等他用力一擰,周圍的軍士頓時圍了上來,對他狠狠地拳打腳踢,將對皇太子之死的憤怒和悲傷全都招呼在路離身上。

    「路離!」李昱江想上去幫忙,但一名軍士一拳重重地打在他臉上,將他打翻在地,路離見狀,急忙撲向他,用身體護住了李昱江,將軍士憤怒的拳雨都引到了自己身上。

    「留他們性命!」兏崢喝止著,「把他們押往鬥獸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