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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地

    亚麻律无力的倒在列车座位,彷彿那个位子很舒适。

    亚麻律清楚教授的追兵不久就会出现,那时八成就是自己的死期。届时身上哪怕只有六毛钱,还是六千万,又有何分别。为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外物浪费自己的掛念,亚麻律深感这不是一个聪明人该做的买卖。

    「不错了,能够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完蛋,比那些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完蛋,成天活的提心吊胆的人强多了。」亚麻律安慰自己。

    他睡了,好久没有睡得那么沉,好像这次就是最后一次。

    在黑暗的清晨出发,经歷二十三个小时车程,以及三个小时等待中转的时间,亚麻律在车水马龙的早晨抵达兰州。

    亚麻律对兰州的第一印象就是冷,他挑错造访这座城市的季节。

    他随意的车站附近间逛,兰州是个现代化城市,虽无法和上海相提并论,但兰州随处可见的茶馆,以及兰州拉麵,还有戴着白帽子的回民羊和羊rou摊,说明这是一个有自己灵魂的城市。

    亚麻律下车吃的第一样东西,就是兰州拉麵。

    真正道地的兰州拉麵,和台湾人在台湾吃的兰州拉麵天差地别。

    每一间兰州拉麵店舖都有师傅现场揉麵团拉麵,而且几乎都是打工学艺的年轻人。单点一碗兰州拉麵,吃的是麵条、牛rou汤、葱花,以及一瓢红通通的辣油。用餐桌上都会放黑醋,供饕客使用。店家大多都有提供免费加汤的服务,麵吃不饱,喝汤也能喝饱。若想来点牛rou,得另外点一盘,一碗拉麵加上rou片,大概十二到十六块钱人民币。

    「不比台湾牛rou麵便宜啊!」兰州拉麵的麵是一绝,但亚麻律更爱老家的牛rou麵。南投的牛rou麵用的是rou块,不是薄rou片,而且价格跟兰州拉麵差不多,甚至有的店还便宜一点。

    亚麻律喝了很多rou汤,加了很多辣油,他吃得比兰州人还辣,因为他冷。

    品质尚可的羽绒外套,动輒都要四、五百人民币以上,亚麻律不想在这时候把钱花在买衣服上。寒冷与飢饿,亚麻律想透过后者来抵抗前者。

    搭乘公车,转换兰州brt后,亚麻律进入兰州西固区,听当地人说,这里有几间便宜的连锁旅店。但这些在中国各地林立的连锁旅店,却不是每一间都收台湾旅客。中国各省之间有不小的自治权,在兰州,只有获得许可接待台湾游客的旅店才能收台湾人,如果违反规定,被查到可能会被吊销营业许可。

    亚麻律一条街、一条街的寻找落脚处,他见到美国文化的强势与失落。兰州有好几间肯德基,每一间都人满为患,但兰州不见麦当劳,亚麻律推测很可能与信仰有关。

    游荡了几天,亚麻律发现兰州市的路上有很多行人,却不见一条流浪狗。

    「可能天气太冷了。」亚麻律想。他回忆了一下上海生活,在上海也没见到流浪狗,但华夏师大对面就有卖狗rou的韩国餐厅。路上的狗可能被有效率的补狗队抓了,也可能被人吃了。他摸摸兜里的钱,想到自己要是几日之后追兵不到,他自己就先把钱花完,饿个几天,也许见到路上的狗,他也会把牠们吃了。

    怜悯与同情流浪动物,或者觉得动物很可爱的情感,在无须为五斗米折腰的人看来是美德,但对于非洲的饥民呢?

    非洲的饥民对大多数台湾人来说很遥远,那是在公益广告跟网路上才能看到的东西。这年头慈善也需要宣传,明明人们身边就有很多需要帮助的人,但我们却视而不见,或是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我们反而会去帮助那些媒体上看得见,离我们很遥远的那些人。爱心的资源就与世界上所有财富,同样集中在少数人手上。

    在卖茶叶蛋和冰糖葫芦的摊子旁,一位双膝以下全断,左眼眼球罩着一层白雾的老人,跪在地上,拖着身子用彩色的粉笔画出一道铁轨。

    路过的行人大概经常见到这一幕,没人理会他,在这些人眼里,这个人比综艺节目上会表演才艺的狗还不受人重视。

    亚麻律没有什么钱,他把刚刚买到的一张油饼,给了老人。他的举动同样没有人注意,估计行人对偶尔发生在眼前的怜悯见得多了。

    他的施捨不是出于怜悯,只是不饿,又不想浪费粮食。

    走累了,亚麻律走进一间肯德基歇歇脚。他拿了之前客人丢在地上,喝到一半的饮料杯,放在自己桌上,偽装自己消费了。四週几个桌子上都有还未被收走的餐具包装。在中国,速食店没有自动回收台,这工作由速食店服务员处理。

    到了傍晚,亚麻律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找不到旅店,只好暂时以肯德基为家。肯德基外头,几天没刮鬍子的穆林穿着风衣,窝在一个卖手机套的摊车旁。他为老闆点上一根菸,两人聊得很热络的样子。

    亚麻律趴在桌上,他觉得自己两条小腿的腿肚紧绷着,可能再多走几步就会抽筋。

    穆林确认亚麻律没有察觉自己正被盯哨,收敛笑容,还是继续和老闆瞎扯。他的视线始终不经意扫过亚麻律靠窗坐着的位子,不敢大意。

    他的手机因收到来讯而振动,手机画面传来行动的命令。

    「你是大师兄!」

    亚麻律没来得及反应,一位穿着风衣的男子坐在他对面。男子摘下头上的绅士帽。亚麻律看清来人,赖着不走的瞌睡虫全被吓跑。

    「穆林!」

    来人是王亮,他穿得跟平常在学校不太一样。亚麻律不懂名牌,但他至少能看得出王亮手上那羔羊皮手套、剪裁俐落的风衣和衬衫袖口闪闪发亮的白金袖釦,在在都不是寻常人的穿着。

    穆林在学校给人的印象就是朴实,二十几年来戴着祖父送他的錶,穿着鞋底换过十几次的皮鞋,以及一身略显寒酸的衬衫。

    「你怎么会在这里?」亚麻律问。

    他真正想问的是,「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在兰州,而且知道我在这间店?」他知道会有黄达派出的追兵,猜想眼前这位学弟该不会就是黄达的爪牙。他推想,也许在教育科学院指派导师这件事之前,黄达和王亮便已认识,并由王亮担任自己在华夏师大期间的导师。如此一来,穆林做为王亮的指导生,平时刻意亲近他或许正是为了掌握自己的行踪。

    又说:「你整个人看起来完全不同了,就像镶了金似的。」

    「师兄别看我在学校一副寒酸样,你有所不知,嘉峪关最大的酒店可是我们家开的。」

    「那你何苦在上海过着委屈自己的生活?」

    「中国改革开放后,多了一批土豪,跟着多了一批富二代,也跟着多了一批打劫土豪和富二代的悍匪。我去上海前,爸妈就千叮嚀、万嘱咐要我低调点。」

    「原来你是装成二货的富二代。」

    「师兄见笑了。」

    亚麻律不擅长,也没兴趣跟穆林打哑谜,兜圈子。对一脸笑嘻嘻的穆林,天外飞来一笔,问:「你也参与了黄达的研究吗?」亚麻律听到自己称王亮为「你」,而不是用「您」。称呼黄达也不再加上「教授」名号,猜想自己的潜意识早对这些学者毫无尊敬。

    在中国,老师跟学生之间对谈,学生很少用「您」称呼老师,所以亚麻律的担忧,穆林看来并未察觉。

    「我听过台湾的黄达教授,但我没跟黄达教授打过照面,我倒是参与了王老师的一个科研项目。」

    「什么科研项目?」

    「兰州附近有个叫永昌的都市,不晓得师兄可曾听过?」

    「不是金昌?」

    「永昌是金昌附近的一个小地方,大概就像昆山之于上海的位置。」

    亚麻律没想到穆林会反过来问他这个问题,没多想什么对策,便照实说:「王亮老师做科研的基地就在金昌附近的永昌吗?」

    「师兄真聪明。」

    「你还没告诉我,王老师做的科研项目是什么?」

    「对!你看我这记性。王老师做的是一个心理復健村的计画,我和几位师兄、师姊,凡是这个寒假有空的,都被叫来这里做实习。师兄在金昌有什么行程吗?如果没有,不妨跟我们一起去看看。」

    「『我们』,难道王亮老师也在兰州吗?」

    「王老师住在村子里的教师宿舍,我晚上就打电话跟他说,老师知道你要去,肯定会很高兴。」

    王亮和黄达之间是否有合作关係,亚麻律心想反正是要弄个明白,与其拐弯抹角,不如直闯虎xue,应了穆林的邀约。

    亚麻律期待着,明日所见会不会就是萧宇桐死前,一心嚮往真理的应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