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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離

    彼時,與此時,同樣的,白雪覆蓋了整個城,她的腳,不小心落在薄冰上,一連的撕裂,只如破鏡,反照著模糊的一片片碎影,但她的目光卻在裂縫處擴張,那,有著異樣的烏黑,儘管她已邁開腳步,但她究竟難看清白雪的白了。

    她咬了一下牙,加快了腳步,放棄去想去選擇,彷彿看到當年決裂時的自己,不能兼得,就要堅持選擇自己想要的,不能讓一時的感覺蒙蔽了雙眼。她找不到原因,只覺得是,美在虛妄中結果,彷如無對象的戀愛感,但怕,只怕,陽光照出影子,頃刻即變成碎冰,久之只剩一攤灰黑發黃的冰水。

    她心裏很無奈,她已經習慣了一時莫名地喜悅之後又一時奇怪地悲傷,姑且就沈浸在當下的如同當初戀愛時的朦朧美好,至於當時的回憶,還是在遙遠的彼岸。她摸了一下頭,手指有了一層油光,近鼻端一聞,腐朽的臭,要回家洗頭了,再加快了點腳步。

    「回來了?」母親聽到門關上的聲音,問。

    「嗯。」她習慣性地應一下,換了鞋,掛起大衣,就往房間裏去,一躺在牀上,一時的疲倦感四面襲來,可能是幸福感徒增的疲倦吧,打開手機,刷了幾下微博,似乎慢慢又回到平常,融入到世間的種種是非,淡泊而麻痺了,之前盈在心間的溫暖也開始融散,畢竟那是不依附任何人、物之上的虛妄。

    冬日的夜色來得早,城市的燈光來得更早。城市的夜色大抵近似,一條條彩色光線勾勒夜色裏大廈的稜角,而流動的光則如水,不論是路上的,還是廣廈上的,都暗喻著一種神秘的生命力,恍如躲在黑暗中的花,縱使無人知曉,獨自也一夜開出整個成熟美態,大體上,還是金黃的路燈佔據整個都市,金黃的光,蜿蜒伏在地上,將夜切成碎片,碎片上則是都市人的欷歔、壓抑、焦慮、苦惱等等濃縮著發酵著,恍如一杯濃縮了的咖啡,是必要奮進才能脫離這片碎片,可是塵埃,向來不能作主,設若一夜停電,熄滅了光,夜色回歸,籠罩大地,一棟棟的,橫看豎看,只像鐵棺材。

    日間的幸福褪盡了色,雖然她已告誡自己,開心過後便是傷心,愈開心只會得來愈傷心,她盡量理性看待,但悲傷來了,就來了,無力阻擋,她只能隨其停留,好像其他事其他人,也是如此,誰叫她決意走上了這條路呢?但她怕,怕的是悲傷勾起過去的時光,過去的甜蜜只如毒液,使她不能麻痺,不能漠視時不時滲著鮮血的傷口,那悲傷宛如吐著岔舌的毒蛇從鮮紅的裂縫中探出了頭。

    她受不了,她感覺全身毛孔在顫動著,在大力呼吸著,她的心臟也給了她危險的信號,開始有點擠得痛,還是去洗個澡放鬆一下吧,她故意轉移注意力。連最無力的低谷期都熬過了,當時只空有一個夢,跟現實去碰,可知,夢是美好,但一碰即碎。現在自己的事業上了軌道,夢也堅實了,她應當更堅韌一點才是。

    她躺在浴缸裏,熱水教身上的毛孔都舒張了,舊事似乎也從一個個毛孔裏冒出,這些記憶只是阻礙,應該刪除。她想起,不知誰說的,溺水可使人失去部分記憶,為了夢,她應該狠一點,就讓記憶浮起來吧,而她就將身體往下沈,為了夢??夢??她才想起是今早夢見了他,更教她相信,昨夜同她纏綿的仍睡死在一側的男人,就是他,她還是原來的她,她的心從未背叛誰。

    她身體開始不受控地抽搐,但她控制著手腳,不讓其拉起自己,只要自己沈溺在水中,舊時的快樂的記憶就從此消失,不再給她帶來傷痛。可她沒想到,在她半昏迷時,時間恍如靜止冰凍了,過去將如過去那般真實,每一刻的細節都活靈活現。

    那時她十四五歲,別人都視她為快樂的鳥,歌唱著美好,但別人都漠視了一個她活在裏面的鳥籠,她即使將自己撞傷也撞不開一個缺口,讓她飛去明明就在眼前的天空。她狠下心,偷偷地報了美國的學校,她要離開這個家,飛出家門。她母親最後也只好同意了。

    只是人說的自由之地美國,卻也是個籠,寄宿在一個美國人的家庭,並不有爭吵,因為連深一點的交流都沒有,紳士般的禮儀風範隔閡著,同時抑壓著,想法與情緒都只在枕頭上,她要做的能做的就是遵守各種規矩,只因新家的主人也是監護人,他們也有權利為她編織一個漂亮的籠,她太小,不讓壞人害了她,但她辨認不了他們口中的壞人,有時她懷疑壞人是不是有著好人的臉。

    她開始逃課,逃課也只是多了無聊時間,乾脆逃走,她藉著假冒監護人的簽字,終於一個人坐上了飛機,一飛就飛到另一個西方,英國,這裏沒有人認識她,更別說管她,倫敦的雨,在燈光下斑斕迷人,天地間,就有這麼一個不足道的姑娘在撐一把透明氣球似的傘,雨傘之外,一絲絲細線的雨,籠罩整個倫敦,將人同物都朦朧起來,成了一道道模糊的光與影,語言也浮在半空似的,像極了一串串字母,為雨線吊著。清涼的雨氣,樹木的辛辣味都飄盪在這個全新的天地裏,她只想到這個稚氣的詞——生命,她恍惚有了生命,不再是聽人擺佈的布娃娃。

    雨大了,傘咚咚地鼓響著,風似乎想著將傘連同她拉飛,轉角見了中國式的牌坊,許是食肆林立的唐人街,街上掛滿紅色燈籠,過年過節似的,一簇簇飄零在雨中,只是反映照著路燈的光,但整個街道都有點謎樣的紅,有間中餐館,名字也來不及看,就鑽進去,避一下風雨。

    「一位嗎?沒位置了,拼桌可以嗎?」

    她沈默片刻,還是輕微地點了一下頭,外面風雨大了,自己也餓了。

    「先生,不好意思,拼一下桌呀?」服務員似乎也沒要他同意。

    她坐了下來,一個小小的二人桌,雖然就近還有人,可能就是就近有人更給她一些不安,她用餘光瞥了一下周遭,不是在聊天就是在喫飯,好像他們二人並未引起什麼人的注意,想必有人會誤會他們是情侶吧,她看了一眼對面的男子,只覺耳邊一陣熱,慌亂地將目光放在其他地方,還好服務員過來問點菜。她翻開菜單,胡亂點了些看似那麼一回事的菜。

    「你一個人???」服務員可能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禮,馬上說:「好的,請稍等。」

    她反應過來點多了,三道菜,一個人怎樣喫?他又點了什麼呢?她手指有點不安地動著,不知是不是說點什麼好,不如拿手機出來滑幾下手指?

    「Hi。」對面說話了。

    「Hi。」她看著他笑了笑,話語很小,比外面的雨小。

    又一陣緘默。他的蓋澆飯上來了,他低頭喫飯,有意無意再瞥了她一眼。

    她的面容,令人印象深刻,有說不出的不尋常,但不論從哪個角度去看都不能說難看,有時絕對是好看的,當她臉上有了各種表情時,驚訝或悲傷或憤怒等等,即使明知很可能是做作誇張玩笑,這個面容稜線分明有了動感,活像是動畫裏的人物,原來怪就怪我們這個現實與動畫裏的世界差異甚大,這裏的美會變成那裏的怪,那裏的美就成了這裏的怪,而怪是很難定美醜的,譬如一塊太湖怪石。

    「你在這念書?」

    「哦,不是,」她似乎有些慌失,「我過來玩的。你呢?」

    「我在讀預科,剛來倫敦。」

    她不知回他什麼。

    「你一個人來玩?」

    「嗯??是的。」

    「真少見,一個女生,到這種陌生地方來。你不怕?」

    「怕什麼?」

    「遇到壞人,麻煩之類的。」

    她只笑了一下,她煩不了麻煩才逃到這裏的。她這麼一笑又令大家陷入一陣沈默,她覺得自己有點不得體,轉話說:「倫敦怎樣?好玩嗎?」

    「挺好的,就是經常下雨。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我昨天才下飛機。今天只是隨意閒逛了一下。」

    她稍自然了些,話語也算投機,她聽他說了些來了倫敦之後的一些趣事,頓時似乎對這個人話裏的倫敦,或者說是倫敦裏的這個人,有了點新鮮趣味。

    「我剛一下懵了,點多了,你不嫌棄就幫我喫點吧。」

    「好。你沒喫多少,菜不對胃口?」

    她努著嘴搖了搖頭,畢竟這裏不是中國。

    飯後,雨也停了,黝黑的地磚承著懸在半空的路燈投來的光,混到雨水閃爍一陣陣銀光,恍似半空的是一個個小月亮,而櫥窗則拖出一道道虹光,濃淡曲折像是油畫顏料塗畫出來的。

    「你住哪裏?我送你回去吧,安全一點。」

    她說了酒店名。

    「真巧,我剛好最近也住在那,可以一齊回去。」

    「你不租房住?」

    「我受不了之前的舍友,搬了,一時沒找到住的地方,就搬到酒店來了。」

    「發生什麼事了嗎?」

    「這人的衛生太差了,喫了飯,碗都不洗,又不洗澡,也算了,竟然還可以跟他的朋友說我搞得家裏又亂又髒,說我怎麼忍受得了,呵呵,我是忍不了,打了他一頓,搬了。」

    「明天,你有事嗎?你帶我到處玩玩吧。」

    「嗯??好。我明天沒課。」

    第二天,她很主動地說話,別人一直以為她嫻靜少言,她的話一直只在肚子裏,只有那麼幾句無關痛養的冒出來,而今天她眼睛都說著話,眼裏冒著異樣的光芒,天真生動,而他卻是顧慮多多,不知該如何應接,只能以趣話惹她笑樂。

    剛才還下著小雨,沿岸走了幾步,就天晴了,陽光特別清新,天上多數的烏雲都漂白了,只剩如煙的幾片漂著,雲都飄得極低極低,上了摩天輪就能摸得著似的,她提議要坐摩天輪。他只笑,心裏多少不願意。

    「你總不能讓我一個人去坐吧?」

    「你不會是一個人的。」

    「那我們走吧。」

    他才發現她誤會了他的話,懶得解釋了,就跟她去買票坐摩天輪了。

    「我還以爲是兩個人坐的。」

    「所以我才說你不會孤單一個人,多的是遊客陪你。」

    她嘟了一下嘴,望向漸遠漸清的泰晤士河,河上船隻也變慢了,彷似是河水在推動。再放眼遠眺,縱橫交錯的街道建築一直蔓延到天邊,天邊是雲氣覆蓋著,好像天邊就是天上。

    「我還以爲坐到頂點就能摸到白雲。」

    他不禁笑了,他剛認識她時,憑外貌和行為判斷她是個叛逆的有想法的女人,想不到原是個天真的少女。

    「我知道你笑什麼。」她面似帶慍色,但一時的情緒捲入了舉目所觸的雲湧之中,忘了自己。

    下來後,一邊的天又抹上了一重淡墨,飄起了雨花,給另一邊晴天的陽光照得璀璨耀眼,她臉上掛著笑容,瞇著眼伸手到額頭遮擋些陽光。

    「這裏的春天雨水多,不至於煩人。」

    「是嗎?你不喜歡春天?」

    「很討厭,每到春天,花粉就漫天飛,搞得鼻子不舒服。」

    「花粉過敏的人的確難欣賞春天。」

    「也不全因為花粉,譬如我自小就特別討厭一堆寶蓮燈的劇。」

    「你為什麼那麼討厭?」

    「沒有為什麼,小時候,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大人才找藉口。」

    想必她的喜歡也是沒理由的,完全是感覺主導,他心裏的話沒說出口,只是笑了便過了,繼續走著,陪她看看其他風光。

    一切都有種新鮮感,然新鮮感頹了後,只是乏味。幾天下來,他覺得無聊,他向來對遊覽觀光興趣不大,何況有時他有種錯覺,就像是帶女兒來旅遊,於是說:

    「今晚,我們去酒吧喝點酒吧。」

    她眼裏又再冒出喜悅新奇的神光,笑著點頭。

    酒精將迷幻的世界再添了些美妙,似乎所有的人與物都蒙上了一層霓虹燈光,她只覺一陣酸麻直擊心胸,全身冒著舒暢,她要再舉杯,祝賀這個新世界。他們再到夜店裏去,她將自身的力氣與激情盡情發迸洩出來,她飛舞歡快驚呼,只知是醉了的夜,醒不來一個是非世界裏的拘縛。

    世間就如同一張美妙的地毯,但卻是毫無用處毫無意義,其中的美與大,是與自己無關的,只能是麻了麻感官,她醒來後,惘然失趣,對他說,她看見自己看見了這片廣袤土地在燃燒,火光在驅逐黑暗似的,她看見地愈廣人愈小,才發覺同行的幾隻火紅的鳥,他們燒著了,所以才火紅,不久就墜落了,她可能也只是一隻鳥,愈飛得高,愈惹人注意,只見又一隻鳥宛如煙花綻放後的煙塵般墜落了。她是畏高的,怎能飛高?她一陣發寒哆嗦,險些眼淚也讓他看見了,她再躺下來,盡一行淚濕了枕頭。

    他以為她做了個噩夢,輕拍她的背,耳邊說些溫柔的話,希冀將她帶回他們的愛情之中。

    「我明天就要飛回去一趟了。」

    「不走不行?」

    「這次的假到期了,我過幾天再飛過來?」她的目光撫慰著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