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的岔口
3 未知的岔口 孙权打通电话是在第二天清晨。 “hi，”当他拿起听筒时，正要跨出家门。 “请问是孙先生吗？”对面的女声说道。 他又把门关上了。 “我是，”孙权想了想回答道，“你是Annie？” “哇，你好聪明。”Annie笑道，“也很冷静。” “我丈夫怎样？” 她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人，“他...他不太好。” 孙权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昨晚我们在一起，他突然肚子很痛，”annie说话时不会断句，每句话都更加重了孙权的焦躁，“我们去了急诊，他被医生诊断有chronic superficial gastritis” “什么？” 周瑜从病床上撑起来，“Annie，把电话给我。” “oh right，sorry lah 孙生，”annie把电话递回周瑜，“你一定很担心他。” “喂，是我。” “嗯。”孙权缓了一口气，“你还在病房？是悉尼哪间医院？” “正在准备出院，这只是突发性事件，你不要太担心。” 孙权听起来像是被噎住了一样，“医生怎么说？医生同意你出院了？” “浅表性胃炎，你知道的，是老毛病了。” 孙权良久未答，周瑜想象他正被一大堆麻烦事包围着，就接着说道，“机票还是明天凌晨抵达的航班，我没有改签。” “我来接你，”孙权急切道。 “好。”周瑜笑了笑，跟着一阵无防备的灼烧感从胃部袭来，他捂着肚子唔了一声。 “喂，喂！？”电话那头提高了嗓门，“你现在不要出院，我马上订机票过来。” “孙权，不要大惊小怪。”周瑜否决了他的提议，“而且，你的澳洲签证已经过期了。” 他觉得孙权这会儿一定恨透了自己，于是尝试新的话题，“阿循怎么样？” “它很好！这两天没见你它好得很！” 电话被孙权挂断了。 周瑜这边刚放下手机，他的女上司就露出一副吃瓜的兴奋表情。 “天啊周瑜，”Annie向他展示刚刚搜索出的结果，“Sun Quan，The SUN QUAN，you married to this boy?” “你的语气夸张地好像奥卡菲娜在演《摘金奇缘》。” “哇哦，”女上司划着手机浏览引擎跳出来的新闻，应该是娱乐板块而非财经板块，因为她正拿着手机向他一再确认cover shot里穿着灰色西装，眼睛在镜头光影里看起来近似灰绿色的年轻男人，“你居然隐藏了我们这么久！unbelievable！” “含着金汤匙的少年”他看了一眼新闻标题，“我记得这次采访，他特别讨厌这个记者。” “他多大，二十五岁？” “27，算上虚岁。” “他看起来对于ceo来说有点太可爱了。”，Annie摇了摇头“无论是ceo，还是你的丈夫。” “谢谢你的夸奖”，周瑜闷笑，“他一定会嗤之以鼻。” 这时候护士敲了敲门，给他送来了早餐，打开一看，竟然是符合中国胃的小米粥，外加一杯羊奶和水果。 “你应该好好吃饭，你在做胃镜的时候昏过去了，医生讲很幸运你没有 gastric ucler” “胃溃疡。”周瑜翻译了一下她的英语，坐了起来。“如果你是一个自觉的领导，现在就应该给我一笔七位数的奖金补偿。” 女上司怂了怂肩膀。 “说一说你们的故事。”她催促时眼睛里闪着八卦之神的光芒，“看在我马上就要离职的份上！” “好吧。”周瑜放下了餐盒，“我们很久之前就结识了。当时他还在读小学，我与他的长兄在同一所学校读高中。” “哇哦。他当时一定很可爱。” “抱歉，我当时完全没有印象。” “wow，你好残酷。” “我们重逢是在五年前的新年聚会上。他离本科毕业还有半年，我刚刚离开上一家公司到了湾区，Edwin是我当时的vp。新年之后，他决定留在美国，我们就搬到了一起。再之后他的家庭发生变故，他的母亲去世，我们决定回国，他开始接手孙家的企业，Edwin有了在国内做一个新产品的想法，也就找上了我和你。” Annie目瞪口呆，“that’s it???” 周瑜没理她，自顾自地打开了餐盒。 “你真是有史以来讲故事讲得最差的人。” “谢谢。”周瑜回答道，“也是有史以来最好的工程师。” “说说你们五年前的重逢。两个同在异乡的人，在节日气氛最浓的时候发现了彼此，后来发现彼此早已相识，爱情的火花炽热又耀眼，嗯？” 周瑜笑了笑，“你讲的很动人，但我无可奉告。” 女上司这时候接到电话离开病房，周瑜打开手机，不出意外地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未读消息。他拣了一两件要紧邮件回复，发现剩下的只是孙权一个人发的微信。 他把回航信息截图后发给孙权，接着放下了手机，回忆就包裹了他。 旧金山的十二月气温偏低，但罕见有雪。他买好了新年礼物，正准备前往朋友的公寓。因为距离很近，他步行到对方公寓的时候没有带上任何雨具，雪就这么像奶昔店的冰沙碎一样落了下来。路上的行人驻足，穿着T恤和leggins为雪景雀跃不已。周瑜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结果收到一则来自宴会主人简讯。鲁肃有满足华人社群核心人物的一切条件，热络，豪爽，有钱，这就让更多的人脉朝他聚集。鲁肃提醒他喊了cater service，因此不必担心发生上次感恩节夜晚的情况，几位宾客最后险些没因为空腹酗酒被送进医院。 周瑜到达他的公寓时，在场的人已经喝过了一轮酒。闪烁的灯光因雪景显得有些沉默，顺着窗户流淌进来。周瑜跨入人群之中，听到的话题止步于买房，package高低以及给在约会软件上看到的女生打分。北湾的科伊特塔从落地窗外朦胧可见，像是一只烛台上的蜡烛，周瑜喝了一杯白葡萄酒，开始觉得室内有点冷。 窗边站了一个滑稽的年轻人。他装扮成了纳尼亚传奇里的人羊图姆纳斯，脖子上打着圈红围巾，腹肌往下贴着一圈棕色的羊毛，裸露着后背，甚至穿了一条逼真的呢料戏装裤子。 周瑜觉得奇怪，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时，年轻男人转过头，将目光投向了他。 “喝酒吗？”他走过来时，手里还捧着一个托盘。 周瑜摇了摇头。他很难把眼睛从对方奇怪的装扮和毫不遮掩的腹肌上移开，于是说，“你冷不冷？” 年轻人露出一个微笑。“一点儿也不，这条裤子简直像个蒸炉。” 周瑜咳了一声，没人会在交谈的前三句话里谈论裤子。看他放下酒杯，对方锲而不舍地说道，“不再来一杯吗？” “好吧。”周瑜为他的坦诚折服，更重要的是，再来一杯能减轻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手臂上的负担，他看起来是个服务意识过剩的酒保。 “我不知道现在cater service还会给员工发节日装扮，可惜现在不是万圣节。” “哦不，”男人取出托盘中剩下的一杯酒，腾出手臂来跟他握手，“我也是来玩的，鲁肃跟我打赌，这是我赌注的一部分。” 周瑜注意到对方有一对浅褐色瞳孔，看起来有些许眼熟。他顺着话题好奇道，“你跟鲁肃打赌，赌什么？” “哦，没什么，”对方用他漂亮的瞳孔多看了他一会儿，“你是周瑜，对吗？” 周瑜愣住了，他从对方的脸上仔细回想着，但并没有新的线索，“我们认识？” 年轻人热情的脸上露出些许的沮丧。也许是在哪次new graduate的职业宣讲会上见过，周瑜这样想，喝了一口他递过来的酒，是伏特加。 “你不喜欢吗？” 他被烈酒呛了一口，脸上通红，年轻人借机扶住了他。 “你还好吗？周瑜？” 他抬起头来，看到脸色发红的自己倒映在对方眼睛里，清晰可见，纹丝不少。 “你是孙权。”周瑜惊讶道。 “是我！”孙权像条被主人认出来的金毛狗，“鲁肃跟我打包票说你肯定不认识我，现在他输了！” Annie打完电话又走了进来。两人没有继续之前的话题，周瑜庆幸她没有这么八卦，而她看着周瑜，打量的目光让他有些不适。 “你知道吗，我们都以为你是一位贵族。” “什么？”周瑜顿感莫名，向这位ABC解释道，“中国现在没有贵族。” “你一定是，我打赌。只有贵族才会有你这样的保守的作风，和冷淡的性情。” “谢谢你，annie，你很会夸奖人。” “什么人会用三句话讲述自己的爱情故事！你真的是没救了。” annie远比他想象的八卦多了。 “当我知道你已婚的时候，我就非常好奇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你放弃自由，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选择婚姻。” 周瑜笑着回答，“但是无穷无尽的约会只会让人身心疲惫。” “我不知道，”女上司陷入了思索，坐在他的病床床尾盘起腿来，“我觉得我始终只会是一个人，尽管生活中充满了考验，就像登山的途中某一刻的风景，也许会让你想停下来。” 周瑜不置可否。顺直女性为了更高的自我实现而放弃婚姻，而同性伴侣选择走入婚姻，在社会观念消解之后，选择的自由足以让个体目眩神迷，同时也苦心焦虑。为annie所不能理解的是周瑜对于家庭的依恋感。annie对他的评价并非毫无道理，周瑜少时父母皆故，与作风谨严的族人一起生活，使他不得不依循了这种崇尚传统的，而非鼓励自我探索的风气。好在他在成年时就离开了徽南的宗族，更好在时过境迁，家族中的长辈都已离世，但他心里的某个部分，依然向往一种曾经拥有过的归属感，就像annie这样的女性，取向为男却同样厌男，这也是他解脱不了的矛盾。 “那你是什么时候决定了要迈进婚姻？” “也许是当我发现，”周瑜顿了顿，他会为自己这么直白而后悔，但他还是这么开了口“我没办法错过他接下来的人生。” 周瑜刚刚落地关闭飞行模式的时候，就收到了孙权的消息。 “T1航站楼，负二层，第3号出口。” 周瑜简短回复他，“好。” 过了二十分钟，周瑜见到了等在出口处熟悉的车辆。孙权沉默地打开车后盖，从他手里接过登机箱，周瑜跨进副驾驶座，刚刚要系上安全带时，被他拥抱住了。 八月夜里的气温甚至还算炎热，但负二层里寒气逼人，像是冬天的旧金山北湾。 “好了”，他伸出手掌安抚性地拍了拍孙权的后背，“别大惊小怪。” 孙权朝他瞪眼，眼睛里干涸的红血丝清晰可见。 周瑜觉得，孙权还是小的时候比较可爱。 到家的第二天，孙权没有去上班，而是他寸步不离以确保他远离书房和一切与工作有关的事。他的一日三餐被换成了小米粥，人参猪肚鸡，孙权怀疑周家有遗传胃病史，完全罔顾基本医学事实，连喝水都坚持他喝熬煮过的姜蒜水。 “喝完它，今天最后一杯。”他打开卧室门，将水杯递给已经被勒令卧床休息的周瑜，漂亮的水晶杯，可惜里面装满了气味辛辣的饮料。 周瑜妥协地接了过来，拧着眉头喝光后将杯子放在一旁，这时候孙登跑了进来，金毛犬呼哧呼哧地，围着孙权的腿边打转，周瑜拍拍床边，孙登毫不犹豫地跳了上床，它踱了几步，嗅了嗅周瑜身上的怪味，乖巧地他身边趴下了脑袋。 周瑜笑道，“难怪，喝了你的东西，连狗都不想亲近。” 孙权正打算把狗赶下来，听到这话不知怎的突然板起脸孔，不待他反驳孙权开不起玩笑时，孙权就掰着他的肩膀突然亲了下去。 五年前的除夕，离新年倒计时约莫还有两分钟的时候，孙权穿过人流找到了周瑜，他正在跟什么人交谈，完全没意识到一个重大时刻即将到来。 “h i，hi”他还是穿着那身滑稽的人羊装扮，对跟他交谈的人插嘴道，“would you mind I take a few seconds?” 那人走开了。见鬼，周瑜还是无法把眼前的年轻人跟一个八九岁的小孩联系起来。 “好了。”孙权笑得很灿烂，“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拜托你，周瑜。” 周瑜不明就里，而且他已经差不多微醺了，他想或许可以留给孙权自己的联系方式，故人重逢，他也想听听他家的近况。 人群中已经开始了倒数。 “Ten，nine，，，seven” 孙权这时候突然拉住了他的肩膀，窗外的深夜中，隐隐闪烁着各家各户的节日装饰，周瑜瞥见了灯光下拥抱在一起的伴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three，two，one！happy new year！ ” 他被孙权吻住了，杂乱的气息被对方也一并覆盖。这不是一个轻而易举的恶作剧，对方很耐心地安抚他，伸出手臂托住他的手肘。 周瑜没有逃离，或者把他推到地上冲他肚皮踢上几脚。孙权睁开双眼，发现对方的神色混杂不定。 远处的焰火在公寓的上空突然炸响，金色的花芯从中心裂成无数道丝线向上扩散，触及边缘时化成了红痕，燃烧殆尽，簇簇而落。 他觉得这种感觉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