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章 - 他的花语(9)

    人生中总有很多事情来得猝不及防，有太多的事情都是我们预料不到，甚至是无法想像会发生在自己的周遭。

    对我来说，齐雨的出现就像是炎炎夏日中的一场午后雷阵雨，来得突然却也来得及时，在我已经快要乾涸的生活中带来了一场甘霖，然而我怎样也没想到他的离开也会如同一场雷阵雨，结束得如此突然，停止得如此仓促。

    齐雨走了，是自杀走的。

    他结束自己生命的时间就在他送薄荷来我们家的昨天晚上，他在他爸爸的车上吞了大量的安眠药，今天早上才被要出门上班的爸爸发现，被发现的时候听说他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但事实上他的心脏却早就已经停止跳动了。

    看着刚结束通话的手机，手机萤幕上显示着齐雨mama的手机号码，她带着哭腔的声音仍环绕在脑海中，我久久无法从她的声音中回神，我无法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实，更无法理解他选择结束的原因。

    齐雨的离开只留下一封信给他mama，可是他并没有说明之所以选择结束的原因，唯一乘载着他的信念的那封信中只写着对不起和我爱你六个字，然后他就这么离开了。至于我，他只在离开之前留下了对猫咪薄荷以及盆栽薄荷照顾的请託，什么话也没有留给我。

    难道我的存在对于齐雨来说就这么不值得一提吗？就这么不值得他留恋吗？

    思绪至此，胸口顿时传来一阵紧缩，就好像是有什么人用力捏着心脏一样，痛得我无法呼吸，这样的疼痛甚至远远强烈过至今我所承受的任何痛楚。当这样撕心裂肺的疼痛感缠绕在心上时，我忽然觉得身体外层过去承受过的伤痛根本就不算什么了。

    手机萤幕渐渐暗了下来，最后陷入了一片黑暗，我望着倒映在手机萤幕上的自己，不同于身体里流窜着那些情绪，此时我竟无法在自己的脸上看见任何一丝表情，明明该感到悲伤、明明胸口疼痛不已，可是我却一点想哭的情绪都没有，彷彿这些情绪只被关在心上，身体其他器官都无法接受到这些情绪似的。

    这究竟是为什么？是因为我不够爱齐雨吗？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微弱的猫叫声，脚边随即感受到一阵带着温暖的柔软，我低下头看着正在我右脚边蹭着的薄荷，牠应该还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已经离开的事情，此时就和平常见到牠时一样向人撒娇着。

    怎么突然有点羡慕牠呢？比起一知半解，什么都不知道看起来反而还比较好。

    我放下手机，缓缓蹲下身，朝牠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牠柔软的后背，「薄荷，你知道齐雨──」

    当齐雨的明自从我嘴里脱口而出的瞬间，喉咙间顿时涌上了一阵带着酸楚感的乾涩，这阵感觉来得又快又急，就像是刚才心脏被人掐住一样的感觉，此刻好像同样有人抓着我的脖子，我突然说不下去，我还来不及从这份情绪中反应过来，脸颊上便感受到两道温热的痕跡滑过，齐雨的名字就像是触动了眼泪的开关，此时我再也忍不住抱起薄荷，放声大哭了起来。

    齐雨的离开并没有让我的生活失去平衡，我依旧像往常一样上下班，生活就和之前一样没有改变，唯一不同的是我再也见不到齐雨，也无法再次听见他的声音。可是，即便如此，我依然努力让自己的生活过得和从前一样，甚至让自己活得像是回到受伤之前，回到我最幸福的那段时光，彷彿这样就能自己骗自己齐雨其实并没有彻底离开，只是如他所说的去南部出差，暂时不会回来而已。

    然而，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几天之后我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和齐雨的离开一样来得突然，轻而易举地就打乱了我努力维持的平衡。

    那是一封来自过去的信。原来，齐雨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留给我。

    子晴：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我发生什么事了吧？你一定吓到了对吧？

    对不起，我又让你伤心难过了。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因为车祸受伤的地方不是只有手、味觉和嗅觉而已，还有我的视觉。在出车祸之后，我发现我的视力越来越弱，我去做了检查之后才知道脑中有血块压迫到我的视神经，会渐渐影响到我的视力，尤其这半年以来越来越严重，我常常会突然出现眼前一片黑的情况，医生也说要是再继续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我恐怕就会看不见，但因为血块位置的关係，开刀的风险实在太大，我不敢去冒险，也不敢跟你说。

    因为那场车祸，我已经失去太多东西了，但因为有你在的关係，那些破碎的幸福一点一滴地慢慢被你拼凑了回来，我找回曾经因为梦想的快乐，也不再因为别人的想法而感到害怕。可是，让我害怕的是我不想要到了最后我连自己最爱的人都看不见，暂时失去的幸福已经让我够痛苦了，我不想永远失去我最想要的幸福。

    所以，我就打算在失去视力的那天之前、在我有限的时间内好好看着你的每一个模样，然后在彻底看不见你之前结束。然而，我怎样也没有想到最后能看见你的日子竟然是你因为我受重伤的模样。我真的不知道这样的自己会不会让你再次受伤？所以，我才会自私地选择提早结束，因为我希望你康復的模样是我想保留在眼中最后的样子。

    子晴，谢谢你说你爱我，谢谢你说你因为我而幸福。你知道吗？直到现在，我还是会很怀念颱风天那晚和你一起听的那首歌，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我本来对那首歌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可是在和你一起听过之后我就时常会反覆听那首歌，大概是因为特别触动我的心吧？

    如果没有遇见你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现在会是怎样，因为有你，让我重新找回了幸福的感觉，我想除了你之外，不会再有人让我有这样的感觉了。可是，我却无法好好守护为我带来幸福的你，反而害你失去了幸福，让你受了这么严重的伤，真的很对不起。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将来还能够再次遇见你。如果我们还有再次相遇的机会，到时候你是不是能够再爱我一次？

    最后的这一封信就停留在这个问句上，但我知道就算我回答了，齐雨也不会知道我的答案了。

    我现在才明白原来他颱风天那时候会突然停电，并不是因为怕黑，而是因为以为自己已经看不见了，所以当下才会那么惊慌。

    那时候我明明就有感受到他字里行间的不对劲，可是却没有多给他一点关心，如果我能再多用点心，是不是就能察觉到他一直藏在心里的害怕和不安？是不是就能多给他一点救赎？

    直到现在，我才更深刻地感受到他给我的温柔太多，虽然他常常顾虑太多，但他总是在想着要怎么做才会对我最好、才不会伤害到我。和他比起来，我所给予的真的是远远不及他。

    齐雨之所以选择结束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很早就计画好了，或许是从他得知自己将来会失明的那一刻开始，又或许是在更早，但我知道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我这次受伤。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缓和自己的呼吸频率，然后带着信走出房间。

    一打开门我就看见站在门口的子明，他不知道是恰巧经过还是一直在我房间门口徘徊，一和他对上视线，他立刻问：「姊，你要去哪里？」

    他的语气急促，而脸上带着担忧的神情，我扯了扯嘴角，淡淡地说：「我只是想出去散步一下。」

    「散步喔？那我陪你去。你等我一下，我去拿件外套。」他说，转身就要回房间。

    「子明！」我叫住他，他停下动作，转身看我，我接着说：「放心，我没事，多亏有齐雨的信，我现在好多了。」

    他迟疑地看了看我手中的信，又看向我，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吗？」

    我点点头，「而且，我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他犹豫了一下，才轻轻点头，「好吧，那你自己出门小心一点。」

    「放心，我又不是小朋友了。」我笑着说，然后在他充满担心的目光中离开了家。

    我对子明说了谎，也欺骗了自己。儘管齐雨在这封信中说明了他选择离开的原因，但疑问解开并没有让我觉得好过一些，反而是更难以接受。

    原来，齐雨之所以会选择结束一开始是因为我，到了最后仍然是因为我，而在这段期间我却完全帮不了他，甚至没有察觉到任何一点不对劲，只是自顾自地沉浸在他给予的温柔当中。

    他说他自私，但我觉得真正自私的人是我才对。

    我带着齐雨的信走上顶楼。顶楼没有灯光照明，一片昏暗，只能仰赖着附近大楼给予的微弱灯光来维持明亮。

    我看着空无一人的顶楼平台，一开始还觉得有点暗，但久了我也渐渐习惯了这片昏暗，视线中景物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就像颱风天那时候突然停电一样，习惯了黑暗之后就会在不知不觉当中深陷其中。我低下头，摊开信纸，看着信纸上的最后一段话，这段话彷彿深深刻入了我的心底。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够再遇见你一次。如果我们还有再次相遇的机会，到时候你是不是能够再爱我一次？

    笨蛋，问的这是什么笨问题？只要能够再次见到你，要我多爱你多少次都没问题。

    我轻吁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摺好信纸，重新装回信封袋中，然后把信封封口的地方再次摺好，虽然胶水因为被我打开没有办法紧密黏好，不过就视觉上看来这就像是一封未开封的信封一样，就像我从来没有真正看清楚齐雨的想法一样。

    我双手拿着信封，轻轻压在胸前，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声规律地跳动着。

    不过，我现在已经明白齐雨的想法了。

    抬起头，我看着染上夜色的天空，顶楼的风有些强劲，这让我不禁想起了之前颱风天和齐雨的那天晚上。我一直以为那时候是我最靠近齐雨的一次，但我现在才明白原来我最靠近他的心的时候是此时此刻，但却是在他离开之后。

    我伸手抹了抹脸颊，确定脸上没有丝毫泪痕之后才稍微放心。

    这样他就不会发现我哭了吧。

    我说，齐雨，如果我现在就去找你的话，是不是就能早点实现你的愿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