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是最忠心的臣子
天色一点点被染黑。 嘉宾尽散。 有侍者来殿内打扫收拾。 陆明呦起身出殿,步伐有些摇晃,她刚才饮酒,虽然不上脸,但是上头,以至于视线都有些模糊。 殿内尚有明烛照亮,外面的草地上则是仅存黯淡天光,几乎是rou眼可见的一点点暗下去,远处的山林渐渐归于黑暗。 “陛下,早点休息吧。” 黎拓的声音于侧后方传来,沉稳妥帖,像是一方山崖,陡峭而坚不可摧。 陆明呦一手扶着脑袋,回头看他,忽然笑道:“黎将军,你骤然发声,吓到我了。” 黎拓便单膝下跪,向她告罪。 陆明呦摇了摇头,席地而坐,仍然用手扶着脑袋,闭眼养神,道:“我下次再喝酒,烦请黎将军劝劝我,喝多了真是头疼。” “是。” 黎拓一向言简意赅。 两人一坐一站,在草地上待了许久,直到夜幕低垂,星光闪烁。 陆明呦揉了揉脑袋,好一些了,睁开眼,才发现眼前已经是一起漆黑,远处的山林也黑乎乎的,万籁俱静,让人无端觉得明天太阳好像不会升起了一样。 她不信任黎拓,但是也只能信任黎拓,其他人更不可信。 而可信的又不信服她。 “黎将军,你弟弟要推行禅让制,除了那些谄媚之人,其他人都不支持他。”陆明呦觉得静得吓人,让人想起故人,想起小时候,于是率先挑起话题。 黎拓依旧言简意赅,只说了一句“是”。 他像个没有感情的忠臣,死忠,就是死了也忠心,但是活着忠心的时候,也像个死人。 陆明呦不信任黎拓的根源,便来自于双方不同。 黎江再怎么样,陆明呦是能理解他的想法的。 而黎拓像个密不透风的钢铁盒子,她无法窥探一丝一毫,勉强去解构对方,也觉得对方难以理解。 “你觉得推行禅让制如何?比家天下好吗?”陆明呦问道。 黎拓不知道是敷衍她还是怎样,只思考了一下,便道:“不可行。” 然后他便不再说了。 “黎将军。” 陆明呦幽幽问道:“是不是觉得我很烦?” 她一向少言,这会儿却罕见地多话起来,实在是因为做了件悔恨的事,那就是下午饮酒,傍晚睡醒! 醒来时只觉得天昏地暗,世间寂寥。 再不下午睡醒了! 黎拓没有回答。 陆明呦站起来,往殿内走去,里面已经叫侍者打扫干净了,更显得空旷孤独,明明刚才还有一群人玩游戏,现在却连影子都不剩下。 她百无聊赖地坐在刚才的位置上,掷骰子,然后摆酒杯,倒酒。 想起谢桑榆现在还在神山上,神山上还藏了很多谢桑榆为她酿的青梅酒,肯定搬不下来,也喝不到了。 谢桑榆在她醉酒多言时,不会像黎拓这么沉默,而是会一改平常清冷性子,逗她说话,为的是让她多说多错,然后在她清醒时,淡淡地嘲笑她,看她后悔。 三哥估计现在已经尸骨无存了。 她对陆奇英利用多于真心,但多少还是有些真心的。 陆明呦扔着骰子,眼泪霎时落下。 她捏着酒盏,仰头喝下,喉咙被辣的疼,让她清醒了几分,然后更贪恋酒的作用。 “陛下,少饮酒。” 黎拓在她倒第二杯时,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夺过酒壶。 陆明呦让他坐到桌子对面,然后让他陪自己掷骰子,说道:“我们比点数,我要是点数大,我就喝一杯,你要是点数大,你就喝一杯?” 黎拓点了一下头,算作答应。 “我先来,我掷出了……” 陆明呦把骰子一扔,道:“六!” 她在神山上学习时,是旁听,学不到什么精华,都是些市井花活,掷骰子、行酒令、唱小曲、说相声、各种方言、各种小小杂技。 上不得台面。 但是玩起来确实好玩。 “该你了,黎将军。”陆明呦笑着看黎拓。 黎拓掷骰子,看也没看,淡淡道:“六,谁也别喝。” “怎么可能?你都没看。”陆明呦不满,怀疑黎拓看不起自己,以为她醉了,就看不清楚点数了吗? 她低头一看。 还真是六。 运气吧? “再来一次。”陆明呦不信邪,拿过骰子,又掷一次。 她掷出来的自然还是六。 黎拓也再一次掷骰子,是六。 第三次。 六。 第四次。 六。 …… 第十二次。 六。 “我们用两个骰子!”陆明呦拍案,又拿出一个骰子。 她掷出六、六。 黎拓掷出六、五。 “赢了。” 陆明呦捏起酒盏,一饮而尽。 然后第二次。 她掷出六、六。 黎拓也掷出六、六。 第三次。 一样。 第四次。 她赢了。 第五次。 “一局定胜负,如何?若是你赢了,我就不阻止你喝酒了。”黎拓说道。 陆明呦点头,道:“可以。” 反正她掷两个骰子,也一样能赢,黎拓却有点技术不稳定。 “陛下先来。”黎拓说道。 陆明呦随手掷了两个骰子,还是六、六,她对黎拓做了个让他来的手势。 黎拓握紧两个骰子,然后往桌子上一扔。 六、五、五、三。 “你出老千啊!”陆明呦拍案而起。 这种把一个骰子从中间切成两半,以此增加点数的招数,她也会,但是没用。 黎拓只是说道:“对啊,但我赢了。” “你怎么这样啊?” 陆明呦震惊地看着黎拓,不满道:“你看你长得这么正直,怎么出老千?不对。你是怎么会出老千的?” 黎拓看着桌子上被他出老千切成两半的骰子,道:“臣,如陛下一般大的时候,父亲战功赫赫,正受宠信,先皇也很喜欢我,赐了我一套在皇宫附近的宅子,我那时也如现在的陛下一样,夜夜宴饮,后来父亲蒙冤而死,先皇并没有让我一起去流放,只是画地为牢,让我继续住在那座宅子里,一日三餐有人送进来,但我不许出去。” 兄弟俩的噩梦并不相同。 黎江的噩梦是流放,父亲一生为国卖命,却死在了牢里,母亲jiejie被侮辱,为了保护他,又要含泪卖笑,最后因为什么无厘头的贞洁,明明能活下来,又自尽了,他恨透了皇权,也恨透了先皇,所以宁可名声尽毁,也要派人追杀陆明呦其他兄弟姐妹。 黎拓的噩梦则是父亲被传谋逆,则是那座禁闭他的宅子。 他不恨先皇。 他与先皇的相处时间,多于与父亲的相处时间,先皇的字体很好看,会写贺词庆祝他的诞辰,也会试图教他写诗作词,还会留一些进贡的小玩意,特意留给他。 而父亲的面孔的是模糊,从头模糊到尾,最初是战场上的父亲,后来是他人嘴里威名赫赫的父亲,再然后是谋逆的父亲,最后是所有人都惋惜的父亲。 黎拓甚至说不上对父亲是什么感觉。 他的安全感来源于先皇,少年时,他觉得效忠皇帝是未来理所当然的事业。 他的惶恐感来源于先皇,父亲被传谋逆,他被禁闭在宅子里,他疯狂求见先皇,想要解释他父亲或许没有谋逆,想要解释就算他父亲谋逆,他自己也绝对没有这种心思。 他的感恩感来源于先皇,至少在全家被流放的时候,他还能安安稳稳地活在皇城里的宅子里。 母亲、姐妹、弟弟,对他来说也是不甚熟悉,不甚喜欢的。 母亲不喜他那时的叛逆,更关怀弟弟,认为弟弟一定是下一个父亲。而姐妹则是有些怕他,更疼那时还幼小的黎江。 黎拓像个中间人。 他想要靠近先皇,想要效忠先皇,但是多年的禁闭,让他变得懦弱害怕,甚至不敢接近,不敢接近先皇,也不敢接近昔日旧友。 那些和他彻夜宴饮的朋友,在他关禁闭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变成了影子钻进了地底下,后来他出来,再见面,觉得所有人都异常陌生。 他也与弟弟没有共同语言。 他痛恨弟弟说一些贬低仇恨先皇的话,而弟弟则瞧不起他对皇权的臣服皈依,更听不得他说,如果当初父亲再圆滑一点,或许就不会被冤枉。 黎拓一直想跟先皇解释些什么,但直到先皇驾崩,他也没能跟先皇解释些什么。 那些走马章台,肆意放纵,而先皇也会鼓励他,赞扬他的年少时光,好像一场无法挽回的美梦。 梦里人,都是完美无瑕的。 所以他无法恨先皇,他只想跟先皇解释,他只想以父亲为错误范例,他绝不犯父亲那样的错误,他会是最忠心的臣子。